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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珠 第五回鸳鸯女终生托鸳鸯,痴情儿海誓鸣痴情

    ??只说周跃捉住一个刺客,无故却又跑了,紫妡不知是何缘故,也不在意,只一心念着周跃刺的一剑,心里竟怀着此事,一夜不能入睡。当晚,玉芙因记挂周懿之故,使周跃来芸儿处接他。谁知至周懿院中,竟为一人尾随于后,其行踪多猥琐,极为可疑。周跃着一计请君入瓮将他擒来,却是个初长成的女孩儿。周跃疑是奸计,因命三五个人着实看守,自己带着随人四处巡察去了。

    当时周懿想着那女孩模样,竟有几分眼熟,却记不起何处见过,辗转了半夜,到底溜了出来。那时四个大汉守在周懿书房门前,将女孩儿捆在房中,周懿便命宏渊来说芸姑娘院中闹贼,公子命快去追拿。众人闻听,恐芸儿有隙,嘱咐宏渊死命看守,便直奔芸儿住处去了。且说那女孩儿被周跃擒住,已被灌了两碗迷药,待恍惚醒来时,见身处一阁,所饰皆为珍宝珊瑚,奇雕美玉,更有香绮绣褥环抱,暖帐绫罗绕身,只是自己尚被绳索所捆,更有一个俊俏的公子守候。这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舜煐。原来那日无相山与周懿一夕错过,竟使舜煐哀怨嗟叹,茶饭不思。近日偏听人说她义母周家大难,恐有灭族之灾,越发不能安心,于是趁夜黑无人跑了出来,马上奔波两日方至。无奈当时哨位严查,上山只能绝壁攀岩。幸得舜煐常年随祖父习武,自幼身轻如燕,但山间荆棘纵生,终是不免遍体鳞伤。偏眼下风声又紧,舜煐恐人因之外人生隙,遂不声张,只待寻得张氏便万事无虞。可巧遇见周跃来接周懿,舜煐藏于花阴之后,闻众人呼之‘老爷’,因随之而往,只盼能见张氏,谁想行踪暴露,便被周跃拿了来。

    周懿见她着一身夜行衣,浑身是伤,然其形容娇巧,明眸含情,却是风韵难匿,人言芸儿之风流,却不知此人远为芸儿所不及。周懿自看地出了神,倒惹了舜煐几分火恼,一则腹中**周身病虞,再则容颜羞涩心内怀怨,愤懑之下,狠命挣扎了几回。周懿见她如此,且不便细问,乃使宏渊看门,他自己端来一盆水来给舜煐擦手洗脸。那舜煐自幼洁高自傲,素来自造次而恶以他人毁伦常,今见周懿动起手脚,岂不羞恼!于是猛一回身抬腿往周懿腰里蹬了一脚。周懿‘哎呦’一声,疼的倒在地上打滚儿。宏渊连忙跑了进来,扶起周懿,指着舜煐骂道:“好个不识好歹的,活该让他们打死,免得公子费心救你!”周懿坐在椅子上揉着肚子,心里烦闷,很没意思。一时杏儿过来,说是初夏夜凉,山间又有夜风,只缠体弱之人,故夫人令其来送衣被。舜煐听了,猜知这个公子体弱多病,自己刚才那一脚实在不轻,当下心中懊恼,尽显惭愧之色。舜煐见那公子拉着那女孩儿到了外间,又以‘姐姐’呼之,二人谈笑甚欢自不比常人。回头又想‘彼人之为男子者尚有生母如此,而如我之女儿者竟不知母亲之容颜,问世间之所谓悲哀者,独我之谓也!’由此动容伤感怀亲之痛,恸不能已。水杏于斜目里看见舜煐,不禁叹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生的如此俊美!”周懿不语,只斜望了舜煐一眼,与水杏相扶往外间去了。待周懿送走了水杏,已鼓过二更,宏渊坐不住,直困的东倒西歪,周懿心里还想着芸儿的病症,因打发了宏渊,让他去芸儿处探望。回头看见舜煐泪痕微微,面容极为憔悴。周懿原本心善,今见她形容如此,心里的怨恨便化作一阵浅浅的怜惜来,只是碍于面子,又恐再挨她一脚,便不敢走近。

    过了半夜,舜煐实在难忍缚身之痛,向外看又不见人来,周懿也远远的坐在窗前独自出神,再没理会她的意思,介于前者之故,自己更是羞于开口,于是双眼含泪,娇容失色。又过一盏之时,周懿回过神,独自斟了一盏茶,叹道:“好心烦!”起身欲回时,旦见舜煐之色,恰如菡萏半醉,胜似春雪染脂,凤目当中,尽显悔恨无辜之怨。周懿怎能见她如此?满腔的恼怒,早化作一段柔情来,忖度舜煐之羞愧者,不过那一脚之间,于是佯做一态,问道:“姑娘为何到此?”舜煐不答,周懿又问:“此刻夜深,姑娘如果走了,可有人同路?”舜煐更不答,只冷眼一瞥,周懿近前再问:“莫非姑娘与他们不熟?如今小人算计,无奈恐误会了好人。”舜煐再难压住怒火,喝起来,将周身之委屈一发使在周懿身上:“这是训话,还是拐了弯儿的骂人?天底下都是你们的理!”周懿且不停来与舜煐松绑,一面又赔不是。舜煐将擦了鼻涕眼泪的娟子往周懿身上一摔,说道:“若不是假意装好人,可引我去见周夫人,方见你的真心!”周懿自知近日祸事不断,皆小人作为,今他周家有族灭之灾,更不可凡事随心,所谓可疑者,必当提防。于是斟一盏茶来递与舜煐,因说:“大夫人素来吃斋事佛,或在庙堂祈祷,或在人间布施,轻易见不到她。”舜煐问:“夫人可好?”周懿说:“为眼下事操心,已憔悴了许多。只恨小人多事,我若为丈夫,当为之!”舜煐又问:“既如此,公子与夫人熟?”周懿望了舜煐一眼,思忖片刻,答:“不熟。”舜煐乃止。那时已过半夜,早没人来使唤,周懿因自去打些热水来,然则又恐舜煐不辞而别,因说:“姑娘且坐坐,天明我求人带你下山去。”舜煐会意,遂笑而不答。周懿走后,舜煐一人自在书房闲闷,大觉无趣,于是来至院中,顺着一匝回廊漫步。不觉之间,来到一处庭院,去周懿书房仅一射之地,舜煐心想以那公子之作为,此处倒是随和之家,因推门而入。那房中虽无人,倒也燃着灯火,舜煐看时,内外几间都有神佛供奉,主堂两侧挂有一联:

    菡萏既逝享幽冥之香

    香兰留存祈神佛之福

    壁龛之内,供奉着两尊灵位,其一刻书:

    奉承天告瑜广陵司慧夫人韩氏之灵位

    其二只空无一字。舜煐看罢,不禁痛苦失声,跪在堂前,叩首不语。

    那周懿原去打水来,因众人皆已睡去,无奈只能自理。待打理完了,已到五更天,只累的六神无力。回来时见舜煐已去,心想果然是个奸细,走也罢了,倒不至于伤人害命,然心中终不免几分失落。可巧当时去芸儿处抓贼的四个大汉回来,因不见了舜煐,忙向上报说‘走了刺客’。只说舜煐所在的佛堂,原是玉芙念佛祈福之处,两处灵位,一则供奉故知韩若芙,再则吊谒长子周笙,堂中所有伏贴皆表思念哀怨之痛。

    舜煐哭过几回,不觉灵魂出窍,恍惚睡去;梦中听见有人唤儿,待舜煐看时,竟是那画中妇人,其母韩氏。舜煐忍住泪,连忙追去,扑倒在母亲怀,母女二人梦中有此一遇,少不了一场痛哭。韩氏哭诉:“世人生子而终日守候者,尚恐有一二疏忽而不能尽其心,然我母女虽骨血相融,竟致天地两别,即无春秋寒暑之扶持,更望恩养教育之本分,此连心之痛,万难瞑目!”舜煐只在娘怀失声,说不出话来。韩氏嘱咐她:“我的儿,你我此间并非偶遇,是有大事嘱咐。”舜煐哽咽半天,方说出一句话来:“儿见娘面,世间并无他事了!”韩氏道:“不然!尘世由缘,非人力可为,今有一事来临,逢迎一段千古奇缘,本我不该左右人间造化,怎奈为人之母,凡事不能尽其本心,是死不能安心也!”因将今日之缘告知,并嘱咐鸳鸯云云。那舜煐哪里听的进去,无奈韩氏交割已毕,回头望了望她女儿,遂化作一阵清风飘散了。舜煐醒来时,眼角尚有泪滴,于是跪在她母亲灵前拜了又拜。

    又过一鼓,已有起更的婆子来换蜡烛,舜煐恐人生疑,于是从后窗跳了出去。待绕回原路,只见周懿书房灯火微微,隐约似有音乐之声,细听则是蝶恋花之韵,箫声瑟瑟,绵延旷野之外。舜煐自是听的心醉,移步之间,已到书房窗侧,房中笙箫哀叹者,正是周懿,案上笔墨未干,画有一人。舜煐正愁不能看清,那换蜡烛的婆子又来敲门换蜡,于是舜煐趁周懿去开门时将那画上人物看个了然。周懿所画之人,正是舜煐,只是形容之间,少了几分怒气,舜煐心头不免半分恼怒半分羞惭,只在心中骂了几句轻薄的公子。那婆子临走说:“二公子早安歇吧,夫人忙,叫我们过来伺候,旁人又说公子不惯使用婆子,所以才没来,回头夫人要是问,但求公子说来过了。”周懿一一应下,给了几贯打发了她去。舜煐在窗外已酥身卧倒,眼中一股热泪涌出,竟长久不能回神,心中纵有千万种困惑,此刻也只能问她自己。但想这公子之为人,又非随心轻薄者,而如方才薄她之举,又实在令其可恨可喜。头一回二人因故失那一面之缘,想也遗憾,好在留下笔墨作为念想,也不虚为一段佳事;二来舜煐误为周跃所擒,自又认为被周懿奚落,致使身受绳索之困,到底周懿无心害她,又视如姐妹,此事尚不致惹人怨恨。诸如此般皆不在舜煐心上,只一事思考不通:“你我既有前时之缘,倒是个推心置腹的人,或为手足,或为知己,皆可,然我之作为,何以惹你生嫌?你之母,我之母!我之牵挂,你若不瞎,又岂能不知?既如此,何以善言猥惑?瑶琴之意无人解,琵琶之怨更谁知!世人皆以善言其表者为善类,而耿直善行者为异己,你若为此人,必好色之徒,则我今生不再近你周家半步!”舜煐正在乱想,只听周懿在房中念到:“阿弥陀佛,求天地神佛保佑我父母无恙,若此劫过,周懿愿泣血报恩!”舜煐听罢,心想果然你是周懿,竟不如你父母那样的坦荡。难过时,不免又想他的难处,想他有此心结,未必又真是表里不一的人。想到此,因生一计,心想:“要是真缘分,就别让我看错眼。”于是从墙角摸了些青苔涂在脸上,从花下剜了些花肥粪泥抹在身上,弄的像掉进了粪坑。舜煐胃中直往外翻,强忍住恶臭,在周懿房外轻声低吟那首词《蝶恋花》来。当时周懿正在祷告,忽然听见有人低声吟唱,且辞藻意境都写到心里去了,尤其是吟到“莫悲孤亲独人忧,琵琶幽怨诉女愁”之句,当真连魂儿都被勾了去。周懿循声跑来,见窗下有个人影,忙问:“是谁!”舜煐不答,转身就走,那周懿岂能放她去,只是追不上,嘴里喊道:“好歹留个名,我拜访你去!”舜煐还不停,顺着一条竹林小路往山下走,周懿已闻不到有粪臭味儿,顺着那个身影一直追到芙蓉涧。

    当时山风已停,又起了雾,周懿一路跑来,喝了不少凉气,因弯腰咳嗽不止,舜煐见他如此,方停住脚步。周懿喘了半天,才问一句:“我听姑娘的歌声,解除我心里许多疑惑,姑娘既然有意唱,为何又跑?”舜煐变个腔说:“我只能唱曲子,面目见不得人,恐惹公子嫌弃,才跑的。”周懿道:“胡说,我素来不让那些婆子丫头避讳长短。”舜煐道:“我原是院中洗衣的婆子从外面带来的,又叮嘱我不能随便进公子的院子…”一语未完,周懿又啐道:“又胡说,也都是那些多事的老妈子,整天背后指捣是非,自己又懒,实在气人。”说着,已走到舜煐身边,舜煐后退时,已被周懿拦住拉着手说:“还要跑到哪里去?”舜煐冷笑道:“如非婆子们告诉,我又岂能知道公子这般和人亲昵,竟随便拉手的!”周懿听了这话,涨的脸红,只深深作揖陪罪,再没说话。彼时已过五更,东方稍见天白,周懿隐约看不清她面孔,只能闻到一股怪臭,因心虚之故,才没好意思问她。舜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公子请回吧,穷家儿女,怎望富贵荣华之族?”说毕,转身就走。周懿急了,伸手又拉住,说:“这话说的叫人心疼!若如姑娘所言,周懿死不瞑目。因我没有兄弟,只有姐妹,故而素日亲如手足,岂有他念?况我最恨为富不仁者,素蒙母亲教育,贫者与善,又怎嫌姑娘目今之寒微!我追到此,是不忍失一执交,姑娘若唱琵琶之怨,恰如我之悲苦,世人能解我心者,恐无他人了。”舜煐听罢,心头阵阵酸楚,只将手臂缓缓抽回,问到:“当真?”周懿便举手鸣誓:“我与姑娘当如知己,敢有二心,天诛地灭!”舜煐听罢,不住泪流满面,心想:“果然我没有看错,若如此,但求你不是见异思迁之流。”于是走到水边,拨开荷叶,洗了手脸。

    那时东方泛白,回头时,周懿已看的清楚,舜煐低头不语,周懿也是满心困惑,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开口。

    舜煐解了心结,又恐周懿怨她有心欺瞒,因起身一跃,踩着清荷芦苇,竟如飞鸿飘过,飘然到了涧中亭下。欣喜处,不觉忘形起舞,其身姿婀娜,形容娇弱,如惊鸿翩迁,似环燕招摇;青丝共沆瀣之飘渺,娇容随白莲而失色,夫天地之间,只此一涧,一亭,一人耳。

    舞毕,舜煐在亭下喊道:“你别怨我,我是成了心的看你是不是个好人。”周懿早看的呆了,痴痴地自言自语道:“此卿只应天上有,凡我浊夫,看一眼就能得道升天了。”彼时晨雾太浓,又在山水之间,不免冷意袭人,舜煐身上单薄,禁不住阵阵寒战。周懿回过神来,见舜煐抱膝坐在亭下,折一枝芦苇撩弄荷花,因喊道:“姑娘快回这边来,听人说这里水中出妖怪。”舜煐笑道:“现在天凉,动不得身,你找船划过来。”周懿道:“这里叫芙蓉涧,那亭叫卧芙亭,我听说这里的水撑不得船,连野鸭都不能渡过,所以才常出妖怪。”舜煐指着水边的白鹤说:“那是什么,怎么不见他们沉下去?别再是大人们都这样吓唬人,你又不是襁褓里的孩童,也拿这话吓唬我。”周懿无奈,只得作揖央告求饶,舜煐方让他一回,採一顶荷叶,飘忽跳了回来,将那荷叶连露珠一起戴在周懿同上,二人相顾一笑,随又低头不语,舜煐自是面颊绯红,再张口,却又心事重重,二人相顾无言。

    随后周懿问她名字年龄,舜煐恐将实名相告有显唐突,又怕周懿笑她如此的光景,因戏言自称莫离,只盼他日据实告知。周懿时年十三岁,长她一岁,因以妹呼之。舜煐早在心中认他是个兄长,倒不在意,只是听他这样称呼,竟想起夜里和他拉手嬉笑的女孩儿来,周懿亦称之姐姐,于是问道:“那个给你送衣裳的漂亮姐姐,是谁?”周懿道:“是芸妹妹的远房表亲,她早年死了父亲,单她母亲刘妈妈拉扯两个女儿,杏儿是姐姐,还有一个小她三岁的妹妹,如今和芸儿一处学习,虽说是做丫头,不过她母亲不以高攀姿态的缘故,我们私下里都没外见她,这里她的年龄大,所以称作姐姐。”舜煐又以芸儿问之,周懿乃一一告之。舜煐听的满心惆怅,心想:“他怎么待谁都那么好?”因问周懿:“我要是和她一样,你可一般对待?”周懿笑道:“姑娘自然不是俗人,我当供作菩萨,只求你别像她们小性子,咱们一起,也相处的安宁。”舜煐道:“又是哄人的话,才我见你和她还拉着手,你要是嫌她小性子,还那么亲热?”周懿不语。舜煐忖度他的意思,八成平日里也是如此,于是辞别了周懿,独自一人下山去了,周懿心中断然舍不得,不过见舜煐恼怒之色,又哪里敢留她,只能随她去了。

    舜煐下了山,一路上泪没干,心中千万般辛酸,只在周懿竟不曾片言留她,枉此一遭心机,岂不叫人痛心?当下沿山而去,也不敢多走大路,穷途之下,少不了遍体鳞伤,玉容失色。谁知下到半路,迎面几个狰狞的男子正往山上去,舜煐问了几句,多是猥琐之词,想此多事之秋,必然不是好事,于是使计把他们引至山林茂密处,周转了一日,自己抽身去了,任由他们被虎狼吞食。

    回到山下,竟还不能放心,千般万般,还是一心在周懿身上,再则与张氏之情,确实浓之于水,随又咬牙回去了。当时天将黑,舜煐恐旁人多不信她,就来找周懿,偏当时周懿不在园中,只见了鸿渊。宏渊说:“芸姑娘病重了,二爷没吃饭就去了,今天恐怕回不来。”舜煐听罢,一股心酸从心头冒过鼻尖,禁不住眼眶殷红,因将山下有人偷渡之事嘱咐了一遍,没多停留,就走了。宏渊说:“二爷八成不知道姑娘回来,姑娘有什么话留下?”舜煐笑道:“你们二爷那么多姐姐妹妹和他一起,饭都能不吃,还留什么话,你见到他,别提我回来了。”宏渊应下,二人乃别。

    黄昏时山间起了风,不时便下了雨,因山路崎岖,青藤弥漫,逢泥水愈加难行。舜煐刚走半路,留下不是,回去也不是,况又饿了一天,饥寒之下,心中越发忿恚,立誓再不来周家见他薄情寡义之人。转眼风疾雨骤,天又昏暗了下去,舜煐已通身淋透,无奈只能绕路去卧芙亭下暂避。当时雨大,舜煐便折些荷叶挡住风口,拿一片荷叶接了些雨水喝了两回,因身体疲惫,竟倚在围栏处睡了。不知何时,忽然听见有人喊‘莫离’,醒来时,雨尚未停,只是天已黑透,水涧外有个人打着灯笼对着里面喊,细听才知是周懿。舜煐又喜又气,又不好意思,于是装听不见。周懿喊地急了,因回来时听宏渊说舜煐回来又走了,只留下一句话,看天黑雨大,怎能放心她去,所以带了雨伞打灯下山来寻她。周懿见亭下隐约有个人影,只是不说话,心中也急,于是跑了几圈找来一个小船,插着灯笼,划到了亭边。舜煐看见周懿一脸气色,又生几分怜惜,自己也伤感起来,也没起身,背过去,禁不住流泪悲泣。周懿见她如此光景,整个的心都碎了,忙脱下自己的貂皮大氅给她披上,将伞撑着当着风雨,一边又给她搓手哈气。舜煐只顾羞,必不容他这般,挣扎着抽回手,又背身过去,身上却一直寒战。周懿急了,因说道:“这是何苦!姑娘既然回来,我们感激不尽,若这样走了,岂不叫人心疼?”说时,又将灯笼靠近舜煐挂着,将她两手捂在灯笼上暖,舜煐乃从。二人对目无语。舜煐对着灯火出神,心头尽是困惑,前者因记恨周懿轻薄寡义而去,至于此刻,那些怨恨竟抵不过此时的一丝欣喜,若就此作罢,又难消除前时的疑虑,如此左右不是,徒然长叹不止。当时风雨初歇,灯火冉动处,映照的舜煐如芙蓉般娇贵:

    一双起凤卧蚕目,两弯伏柳剪叶眉,

    泪痕然然,娇嗔微微,

    杏腮凝泽,樱口津血;

    其形态之单薄,犹变幻之云雾,恐挥手间已飘散。

    周懿不觉把手抚在舜煐发际,呆呆地说道:“如我梦中所见之仙子,竟不能比此之万一!”舜煐将手一挡,说道:“周懿,你不好好的说话,我就走了。”周懿一愣,陪了一笑,说:“姑娘只当我是和尚说梦话,可别真走。”舜煐道:“都说纨绔子弟多轻薄,可见不假。你的杏姐姐、芸妹妹喜欢听你哄着,可别拿那些下流的话说我,你要是和尚,你的姐姐妹妹们都去做尼姑了。”说罢,不禁掩面而笑。周懿叹了一声,说:“姑娘只当我是下流人,怎奈不知我的心思。水杏到底是个丫头,那一年她母亲要带她姊妹回家去,我母亲体谅她娘儿不容易,又为避人闲话,要认水杏为姑娘,可敬杏儿妈为人耿直,才没答应。虽如此,我母亲亦尝教导,不可因人寄以篱下而薄之,所以我自认杏儿是个姐姐。至于芸丫头,我素日敬她,乃是表亲,她早年丧母,又是我母亲一手养大,我有手足,奈又幼年夭折,芸儿与我致有手足之情,近日她父亲惹了事不能回家,才败急生病,竟昏睡不醒,今日人说她梦里喊着我能救他父亲,所以哭着不吃不喝,我怎么看待她,姑娘可知我心?”舜煐低头不语,竟有几分羞愧,嗫嚅半天,方说:“那也不能不吃饭就去了。”周懿道:“黄天可鉴!回来我看宏渊拿着伞往外跑,问他也不说,后来他瞒不过,说是姑娘不让说,我骂了他几句,也没吃饭,就来找你,你别再说我怎么不吃了饭再来?”舜煐道:“宏渊比你正直,你不该骂他。也难怪,你怎么不吃了饭再来,我又走不远。”周懿笑道:“阿弥陀佛,我要是吃了饭再来,有人就哄不好了。”两人相顾挽手而笑。

    待雨停了,周懿说:“姑娘先回杏儿处住,明天我母亲来烧香时,再一起来。”舜煐恐圆不住谎,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将实名告之,因推辞不去。周懿道:“既如此,可先回去吃饭,好歹换了干衣裳,别沏出病来。”舜煐道:“我哪儿也不去,你饿了先回去,我在这等你,明天我再回去。”周懿忙问:“你回哪里去?”舜煐笑道:“回家去,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受冻挨饿谁管呢!”周懿道:“好丫头,你倒是个说话不饶人的。”于是暂别舜煐,摸黑回去了。

    到了半夜,周懿回来,带了几件玉芙做给芸儿的衣裳,又让婆子熬的热汤热饭。二人打着灯笼吃罢,舜煐却不肯换衣裳。周懿笑道:“吹了灯,谁也看不见谁,姑娘可放心了。”舜煐啐道:“胡扯!你避开,我叫你,你再回来!”周懿拗不过,只得悻然离开。夜间潮气上头,越发阴冷了,二人说话到三更,无非周懿询问莫离身家世事,舜煐从头到尾诌了个故事,周懿听的感慨万千。可巧周懿来时带了一支长笛,与舜煐且吹且唱,因想起舜煐所吟唱之蝶恋花,心往神驰,乃吹奏为其伴唱。舜煐问:“古来男子多豪情满怀,为何公子单留恋这些儿女情愁的文章来?”周懿道:“胡说,我之独爱秋诉者,是为其韵,而非性情如此,使太白、苏子在,亦然。至于豪情满怀,不过油然而生罢,如‘十年生死两茫茫’、‘但愿人长久,千里来共婵娟’之句何?”舜煐笑道:“除非你能如苏子般看透这山水宇宙的变换来,可见你能吗?别说你不能!”周懿道:“做文章不是吃饭,未必到时候了就要动碗筷子,我要不饿,硬吃岂不要积食?是时候饿了,还能短了嘴不成。”舜煐道:“所谓圣人,观山间草木,日月星辰,尽可感慨而赋,你看这水涧亭榭,竟不能让你动心吗?”周懿笑道:“我只为姑娘动心。”舜煐脸一红,再没话说,只低头斜目里看了周懿两眼,忍不住尴尬,到底揪住他耳朵拧了几回。周懿嚷着耳朵疼,趁机拉着舜煐的手在耳朵上揉捏一会儿,不觉竟倚在栏杆处睡了。那时舜煐心里藏着事,睡不着,喊了周懿两声也不见醒,自己一个人好没意思,时有山风乱吹,竟不知何处飘落些许花瓣,舜煐心头一动,转而吟出一首诗来:

    黄花落雨夜骤凉,

    雨夜骤凉春夜长。

    长夜春凉骤夜雨,

    凉骤夜雨落花黄。

    方吟罢,只听周懿笑了两声,舜煐看时,只见周懿倚在栏杆上眯着眼瞅她,分明没有睡着,舜煐因脱下大氅,往他身上一扔,背过身去再没理他。周懿笑道:“为什么偏我睡着了,你才起了兴致?有好文章,还怕人挑刺?”舜煐并不在意,只是唉声长叹。又过一刻,周懿方觉舜煐似有哭泣之势,忙起来看她,果然舜煐满脸泪痕。周懿忙问何故,舜煐只摇头不答,急的周懿一头汗,因将贴身穿的大褂脱了给她披着,又挨身坐她身旁,把那个大氅往头上一搭,对舜煐说:“昔日刘琦求孔明以活命之术,孔明以累其主而不答,琦又以天书诱其入高阁而谓之曰:‘今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教之矣。’如此方得孔明一计。妹妹有什么话,现在说了,也是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别人谁也不知。”说着,又与她擦了眼泪。舜煐说:“你有母亲姐妹相伴,大到终身嫁娶,小到日里食宿,都有人为你想着,当然你不知道世人的辛酸。”说着,停了一停,问道:“周懿,你都为哪些人动心?”说毕,尚不等周懿回答,自己一人坐上那小船,往荷花深处划去了。周懿呆呆地坐了半天方晃过神来,因痴痴地笑了一阵,随又一蹦腰高,对着舜煐喊道:“纵然我死了,心里也只有妹妹一人!”说时,不觉往前走了几步,已跳入水中。舜煐忍着羞,不得已,只得划回来将他拉到船上,幸得周懿只湿了膝盖,因说:“没想到是个傻子,不知道这里是水吗?”说时,已把他裤腿拧了几匝。周懿道:“我要是不傻,妹妹那时走了怕是再不回头了。”舜煐嫣然一笑,确是几分乖嗔。

    恍惚到了天明,周懿以其母念佛为由,使舜煐同往,舜煐哪里敢去,因推辞周跃误将她做贼恐惹人玩笑,遂辞而不往。周懿无奈,只能由她,于是独自一人回见了玉芙,又依莫离之言,将昨日之事只字未提。回来问了宏渊芸儿的病症,只回多不见好云云,周懿一再想去看看,又恐莫离等他久了,不得已,嘱咐了宏渊几句,令他勤往芸儿处看望,便匆匆往芙蓉涧去了。当时已至正午,周懿见片片荷花映日照水,舜煐便在荷花深处的小船上躺着睡了,偏夜里下了雨,此刻白云滚滚,那荷花簇拥处,舜煐更是面若醉荷,别有一番风韵。周懿见此光景,想起昨日舜煐所做之回文诗,大觉有趣,于是更补一首:

    清莲碧水照花红,

    水照花红碧云空。

    空云碧红花照水,

    红花照水碧莲清。

    周懿上了船,将那首诗吟了一遍,舜煐笑道:“你不该叫我师傅吗?”周懿遂弯腰作揖,称其师傅,舜煐则称之‘呆子’。忽一时,周懿闻到一股奇香,却不是莲香,舜煐说:“难道你是老鼠的鼻子?我怎么就闻不见什么香。”周懿道:“也奇怪,在你身边就有这香味儿,以前从未闻到过。”舜煐一听,方想起其母生前留给她的那双坠玉的鸳鸯香包来,因她母亲嘱咐是留作姻缘鉴定之物,又有前时梦中之言,素日来说起能识此香者,又独周懿一人,其当真有缘耶?乃遂从项间解下一只,系在周懿项上,千万嘱咐了几句,相约三日之后,另有真情相告。周懿舍不得,直牵着手送到了山下,二人乃挥手作别。

    至此,天墉前时梦中受托之事已了,旦不知仙子落凡之处。所谓‘羿郎’者,今归其位,缘已至此,皆由放荡不羁之生不‘顺应’者而起,至于能否权合,姑且不去多问,秉世事多磨之道,此即分离之际,可怜:千古姻缘成一梦,独命鸳鸯两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