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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超柳盆子 第10章 游冶

    天色一透亮,洛都的城郊晨雾未散,就展延出麦苗的青绿来。

    耿恭竟然在门外坐了一夜。他用手抱住自己,还真有些冷呢。

    耿恭猜那屋里的人也是一夜未睡,果然就听见班昭甩手关门的声音,接着穿过院子,推了院门出来,站在耿恭的面前。班昭已换了农家的衣服,耿恭却感到那衣服下的身体在抖,抬头看见班昭泫然若泣。

    “我好害怕,二哥是不是真的要回不来了?”

    “小昭,你还不知道他……他既然说让咱们在这等……”耿恭觉得自己的话很没底气,心里的那点恐惧陡然被点燃,那家伙不会真的出事了吧?他说的自有脱身的办法根本是骗人的?偏偏自己和小昭最是信他。

    耿恭有点无措,伸出手,又收了回来,不知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突然长大的义妹。

    突然间耿恭做了个手势,自己伏在地上细听,抬眼与班昭说,“自己人,是玄英来了。”

    玄英就是这院子的主人,耿恭的军中下属和死党。不一会儿,班昭就听见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并看见扬起的尘烟。

    一骑奔到门前,还是羽林卫的打扮,矫健落马,喊着,“有消息啦!说班大先生和班二先生皆无罪,天子说他们德才并举,要召他们入仕呢!”

    ***

    或许这结局比班超想的要幸运得多。他推衍了各种结局,最好的可能是自己去死。

    班超记得在《列子》里,说有个地方天色昏暗,所以居民整日都在睡觉,醒的时光很少,以至于他们认为梦是真的,醒的世界才是虚幻。

    班超觉得活着可能是虚幻的,如眼前繁华的洛都、一掷千金的游冶台一般虚幻。

    耿恭领着班超在金市里最有名的欢场——游冶台里厮混。

    游冶台很大,男人可以在这里获得一切,但最有名的是中心舞台的乐舞。名动洛都的乐师邝达,舞姬青袖,歌姬华鸾,就是这里的头牌。舞台四周垂满丝幔,都是王公贵胄们看表演时,现场买献的。若想看邝达、青袖、华鸾联手,一月未必能碰上一次。那时台前坐席早就被贵人们包了。

    耿恭倒是迷上了一个新来的舞姬,今天拉履新的班超来捧场。

    鼓声密集起来,有人吹着音质奇异的笛子,一个服装有些奇异的舞姬赤着脚,跳上在舞台中央的一个直径三尺的托盘里。

    那舞姬带着薄如蝉翼的面纱,挡住鼻嘴,露出胡人眉目,眼大而深,眸子清蓝。在方寸之地,就舞出惊心动魄来。她的长眉,妙目,手指,腰肢;她髻上的花朵,腰间的褶裙,细碎的舞步,繁响的脚铃,轻云般慢扭,旋风般疾转……班超看着有些恍惚,觉得这身姿里有七情六欲,山川流水,黑夜白昼……既妖异又庄严,既柔糜又坚韧,牵一发而动全身,竟似一种高明的武功。

    班超不觉地有些着迷,尤其那双眼,灵动百变,嗔笑无端,但班超仿佛都在其中看见了哀意,在堂皇的欢乐中怅望着家乡。

    “她是谁?”班超问耿恭。

    “美吧?贵霜人,仙奴。”

    “好厉害。”

    “等会她会下来谢礼。”

    “为何谢你?”

    “我捧她呀!”耿恭指着,班超才在房梁上垂落的那些罗锦中,看到一条“瘦弱”的绫带悬在其中。

    “那是用来上吊的吗?”

    耿恭喷出一口酒来,“我没你有钱,你现在可是六百石的兰台令史啦。她新来的,还只会跳胡舞,所以还没大红呢。倒是有些公子来捧她,无非是想睡她,偏这胡姬很硬气,就是不从。那些公子说,你跳舞跳得老子心火都起来了,不能不负责呀。我在旁边看着就按不住了,你想,我们可是五陵侠少呀,上前就把他们打跑了。”

    “哦,靠拳头捧啊。”

    “现在人们都知道,这胡姬是羽林郎耿爷罩着呢。”

    “成了吗?”班超笑着问。

    “没有。有时倒也收点我送的钗呀串的,送的铜镜就不收啦。有时玩笑开得狠点,酒能泼在我脸上。”耿恭说得哈哈大笑,全没觉得是什么羞辱。

    仙奴换过了汉装,去了面纱,发髻如云,耳有明珠,来到耿恭班超的席前跪坐,奉上一樽清酒。

    “这是我兄弟班爷。”

    “班爷好。”仙奴面色冷淡,高鼻深目的轮廓将冷淡扩写成冷漠。

    班超长跪起来合袖,说,“仙奴姑娘好。”

    那仙奴点头,冷着脸把酒推过来,班超喝了一口,搭一句,“听说姑娘是贵霜人?”

    “嗯。”

    “如何来到汉地?”

    “我生在汉地。”

    “我听闻贵霜在绝西之地,姑娘也没去过吧?”

    “嗯。”

    “可曾想过要回去?”

    仙奴抬眼冷冷地看着班超,一脸的干卿何事。班超实在聊不下去,只好将酒饮尽了,欠身道,“有劳姑娘了。”那仙奴起身就走。

    班超苦笑,“她怎么这样?”

    “她一直这样呀。”

    “……”

    “你不觉得这样才有意思吗?”耿恭看着那胡姬娉婷的背影,仰头喝尽了手里的酒。

    ***

    去游冶台,是耿恭带着班超,出来闲逛,就是班超带着耿恭胡闹。两人像回到了五陵少年时的跳脱无端。

    班超当年在五陵就喜欢捉弄摆摊的算命先生,如今他和耿恭依旧扮作问命的人。

    “这位爷气度不凡,家中当有一子一女。”算命先生看着耿恭说。

    班超哈哈大笑,“错啦错啦,他已经有四个孩子啦。”

    那算命先生面色不变,“当真?”

    “当然是真的。”耿恭道。

    “命当如此,这位爷或该回去查查,是否家门不幸……”

    “我操……”耿恭这就要掀桌子了。

    “又错了。”班超拦住耿恭,“我这兄弟其实尚未婚配。”

    “我见你们从游冶台出来,世上有些事你们有所结果,却不知晓,也是有的。”

    “错了,我这兄弟当年打架,被人一刀伤了下面,挑了一蛋,所以被称作‘孤胆将军’。”

    耿恭苦笑,忍住没有抗议。

    “二位爷是来消遣小人的吧?”

    班超正色道,“先生何以说他有一子一女?”

    “当然是通过卜筮。”然后天花乱坠地推衍起来,全不知进了班超的毂中。

    这些算命先生无论是卜筮、五行、八字、看相或是测字,班超似乎更加精通,都能一一揭破,算命的大汗淋漓,班超却指着那卦旗说:

    “这点道行,还敢写‘鱼又玄嫡传’?”

    算命的基本都会承认不曾见过这算命的传奇人物,只是为了生计胡打招牌罢了。

    最后班超折了人家的卦旗,大笑而去。

    后来无论是东市还是西市,那些算命摊子,一见到这两位瘟神踱来,都急急弃摊躲避。

    “你好像很烦那个叫鱼又玄的?”帮忙砸摊子的耿恭憋不住问了。

    “我在找这个家伙。”班超的眼睛眯起来。

    “他是谁?”

    “据说两年前,洛都突然出现了个断命的奇人,每月只在朔望两日断命,每断无有不中。一时名声大噪,还被楚王及各家侯爷供养,被誉为谪仙。朝中大臣及文士,还有不少拜他为师的……只是半年前,此人突然消失,说是去四海云游了。”

    “你找他作甚?”

    “总觉得,我家的冤案跟这个神神怪怪的家伙有关……”班超踢开脚边的一个石子,在青石路面上,嘀嗒嗒地弹跳,两人又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

    “老班,四海之大,这种江湖术士,你到哪找去?”耿恭走了几步,看班超还未走远,就对着背影大喊。

    班超并不回头,只是扬了扬手,“我自有办法。”

    ***

    夜晚,才是班超的落寞时刻。

    不愿睡去的班超,经常不知该如何自处。

    有点怕看书的班超,在兰台要参与整理海量的书籍,有点像苦差。但班超过目不忘的本领发挥出来,那些散乱无序的竹简,班超展开一扫,便知何书何段,片刻就归位重立篇名。兰台内共立十二位兰台令史,班超一下就隐隐坐在了首席。

    在兰台,班超从烟波浩渺的书卷里发现了很多自己从未见过或听说的前朝遗留的残片断简。班超把它们集到了一间归类为“无名氏”的房间。

    入夜的时候,班超常会留在这“无名氏”房间里秉烛夜读。这些遗失的字句,不会带来回忆般的纠缠,或也会入梦,却是梦里的新面孔,让班超觉得噩梦也有那么些新意了。

    ***

    天亮了,有时会有人悄悄进入无名氏的房间,看见班超像一条雨中的狗,卷缩一团在成堆的竹简里睡着。烛泪散尽,更显狼藉,那人正是十二兰台令史的上司——太史令班固,轻叹口气,给班超盖上袍子,悄悄隐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