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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墙之下 第六十一章 劫后

    成堆的尸体被士兵们搬运到数十辆板车上。他们一开始还将碎裂的断肢、破碎的钝器、木棍,稍作清理后再把尸体搬上板车,但没多久,就完全简化了这个过程,相互催促迅速清理了枫帝造像下的这一大片场地。因为在搬运的过程中不断有人难以忍受炼狱般的血腥,呕吐不止。这场面实在是让人无法直视。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着轻布甲,腰悬双刀,俨然武将的装扮,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与士兵们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他面颊方正,鼻梁高耸,眉宇紧锁好似将忧虑刻入了额间。他似乎极度的嫌弃这作呕的血腥气,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去回忆这一个时辰之前囚工乱斗。

    “谢将军,这尸体都收拾完了,现在就送走吧?”一个伍长来到这年轻人的面前请示道。他的身上的盔甲上已经沾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鲜血和尸首上的各种未知体液。

    “走,赶快送走!”谢将军不禁捂住了口鼻,“也没法厚葬这些无辜的人,只能送到营外无人的地方烧了。以免积尸过久,还容易沾染瘟疫。”

    “是!”伍长转身回去喝令其他人拉起板车向工地外的方向走去。

    “恶孽……”年轻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催促着自己的马先行离开,与送尸队伍继续保持距离。

    这名谢将军全名叫做谢传俭,是西州边将谢渊的儿子,自幼体弱多病。按谢家祖上的说法,必须要过继他人抚养,才能保得平安成长。那时谢渊与上将军盛岚关系甚密,便让谢传俭拜了盛岚做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盛岚几乎将谢传俭这个学生当做了儿子抚养。也得出奇,拜师之后,谢传俭真的一改往常多病的模样,越来越健壮。现在已经成长为帝都之中人人知晓的“小将军”。

    “摄政王和太子如此糟蹋劳工性命,还真是不把人当人……”谢传俭心中念叨着,他本极不情愿来负责处理这些尸首,毕竟这种脏活,再怎么着也轮不上需要上将军的学生来做。但盛岚在摄政王和太子离开工地时,特意的请示,火化尸体,将骨灰埋入江边林地,滋养林木,以化解此番比武的血腥气。二人便将此事交由盛岚安排未再过问。

    当盛岚向谢传俭布置这活的时候,还专门让他派人去调取那当众一拳打爆崔老七脑袋的少年的资料,查一查他的出身,并且悄悄嘱咐务必保密。

    谢传俭实在是想不通老师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少年。无非就是他那一拳打死崔老七的力量?可人已经死了,又能够怎么样呢?枫帝像塔之下的囚工乱斗,就是为太子和摄政王提供消遣,他们才不会理会这些“下人”是死是活。现在这时候,难道应该关注的不是皇权至上,人命在他们眼中为何如同草芥吗?还管他这个少年出身为何?

    谢传俭回想起老师平日里常常和他探讨的事情,多数关于当今时政的格局。枫帝曾定下的政事堂、军机处和内务府本应该三权分立,各执己事,又互相掣肘。但现在的情况看来,早就不是那么一回事。谢传俭多次向老师表达过他的担忧。盛岚虽说是军机处上将军,理应执掌六州全部军机事务。可曾经追随枫帝一步步打下六州,由盛岚等将士一手培养起的十万精锐,与枫帝一起消逝在北伐海州的途中。如今,各方兵符调令皆由摄政王掌控,内务府几乎可以一票决定所有的事情,而政事堂总执事丛志德一向都拥立桐王,排挤盛岚,这让盛岚的权力早已被架空,沦为摄政王和丛志德手中掌控的玩物一般。

    想到这里,他不由轻叹一口气。当今太子又何尝不是他们手中玩物呢?今天的比武,不仅是一场残酷血腥的比武,更是向天下人宣扬了太子的残暴之性。摄政王和丛志德这两个人精,一贯在太子那儿人前讨好,背后使绊。自己落下了忠臣的好评,败的却是太子的名声。

    老师常常与他说,世上之事从来都是有因有果,不会无端端就发生的。太子从小便是如此行事,能想到这般折磨人的比武也很符合他的性格与癖好。可他难道就是天生如此吗?谢传俭可不这么认为。一个孩子如果不是有人惯着、引导着,怎么可能会有这些个阴毒的鬼点子?甚至说是有人巴不得他变成这样,也未尝可知。

    如今桐王一揽朝政,几乎离帝王之位就差名义上的那一步了。太子成年继位后,将还政于太子,这担子一卸,权力的掌控就像是决了堤,再也不属于桐王。他能够轻易放手吗?不仅他不会这么做,丛志德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皇权如果彻底交由太子,就像是权力被重新洗了牌。更重要的是这种太子登基为皇,天下人将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谢传俭自认为并不是渴望追求权力的人,他认为老师也并不是这种人。只是现在权臣当道,搅乱朝局,是万民不幸,苦的是六州百姓。若不在此时做些正确的事情,终归是愧对自己的良心。

    盛岚多年征战,辅佐枫帝打下六州江山,几乎是荡平了整个北陆,自然也都懂得谢传俭所说的这些道理。解民之疾苦可不正是他当年追随尚离澜枫的目的与理想所在吗?可盛岚总对谢传俭说,“你我若胜,各州势力将趁次机会再次摆脱统一,天下则乱。你我若败,除了让一群追随我们的志士牺牲,天下仍旧将乱。乱,则为民之大不幸。无论如何,受伤害的终究是民。会有无数人成为权力斗争过程中的牺牲品。要为民考虑,维持现状,不让事情变的更糟,才是唯一的方法!”

    谢传俭手中紧紧攥着缰绳,越想心中越是烦乱。突然被伍长的请示打断了思索。

    “将军,前面就是安排的火场了。”那伍长带人收拾碎尸,又催促士兵们拉车前行,也是弄的一脸血污与汗水。尽显疲惫。这些士兵,都是盛岚府内调来的。就现在这个情况,上将军的手里根本调不动帝都枢军,更别说禁卫桐木军了。所以谢传俭不得不从上将军府中找些人来帮忙。与其说他们是士兵,其实更像是盛岚的家将。

    谢传俭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口鼻,下令道:“就在这空地上焚烧吧。待火势灭后,再叫大家把土地翻垦。过几日择良时移栽上些树木。”

    “是!”伍长抱拳领命,继续催促手下人将尸体从板车上一具具搬运下来。

    “将军!将军!已经查到了!”谢传俭的侍从快马扬鞭,一路飞驰赶来。他一跃下马,动作灵巧至极,精瘦的身形反倒是显得迅速、有力。他将手中攥着的一本抄录的文书递于谢传俭手上。

    这侍从叫谢辉,是谢传俭同宗的胞弟伴当,比他年小三四岁。自幼便跟随他从西州而来,照顾谢传俭。

    谢传俭接过文书翻阅起来。谢辉正是他遵照老师之命,安排去调查那怪力少年履历。他做事比谢传俭更是有股机灵劲,总能和各方人士讨上关系。所以不大一会功夫,他就从工地的勤坊中探到了消息,抄录了一份他的囚籍信息。

    “禧悟……庐州人士……南清寺禅隐僧……”谢传俭快速查阅者禧悟的信息,他对禅隐宗了解不多,只道是南方几州的宗教门派,这囚籍上的罪状让他感到诸多迷惑,“通匪扰民?为何禅宗僧人还会做这般祸害人的事情?”

    “将军,他在一年前是从圩城送来的……”谢辉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圩城……一年前那可还是北寻兼和陈开那一伙贼人的地盘!”谢传俭一个激灵,突然警觉起来。这北寻兼与他的老师盛岚可算是曾有过血海深仇。平乐侯的势力被尚离澜枫彻底剿灭后,盛岚就一直没能找到北寻兼复仇。恰好也就在十个月之前终于在庐州获悉了北寻兼占据伏羊山落匪,并且将圩城和萧城两地的官府拿捏的死死的,为自己输送利益。在盛岚的推动下,北寻兼在那一带的势力终于被荡平。只可惜没能抓到北寻兼本人,依旧给他溜了。

    “他啊,还有个师叔,叫善什么来着……善水。他就更惨了,定的罪状是通匪残杀萧城边卒,听说还把人头砍了下来嵌在树干里面。他被抓以后,圩城城尉陈开把他吊在城门楼上示众三天,最后砍了脑袋。听说砍头之前,已经被百姓们用石头砸死了……”谢辉咂摸着嘴,摇着头继续补充道,“这善水的事情也是从勤坊打听来的,因为他一年多以前早就死了,就没在这里登记囚籍……”

    “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既然是北寻兼那伙人干的事儿,我才不信这是禅隐僧的行径会如此恶劣!十有八九,是被陷害栽罪的。”谢传俭将囚籍收入腰袋中,“待回去了再向老师禀报。”

    二人说话间,又数匹飞马疾驰的蹄声传来。他俩抬头望去,领头的竟然是总执事丛志德的参知政事祝一民。他三十左右的年纪,下颚略有前申,嘴巴大多数时间都是抿的紧紧的,弯出一道与他耸拉的眼角一样的弧度。他与另一名参知政事赵申现在是丛志德手下最受重用的两名参政了。

    “总执事的人来这里干嘛……”谢传俭疑惑的小声嘀咕。二人虽然从级别上几乎是平级,可毕竟是年长为大,他也不想在任何方面得罪丛志德,于是特意下马迎接。

    “末将参见祝参政!”祝一民马匹未到,谢传俭已弯腰抱拳施礼。

    “小人参见祝参政!”谢辉站在他身后,用更加毕恭毕敬的声音说道。

    “小将军不要客气。”祝一民昂着头,耸拉的眼角眯缝着,似乎也很享受这种年轻人对他的尊崇,“总执事大人听闻上将军安排谢将军来此厚葬逝者,特命我同来,并送上纸钱纸花同焚,以告慰亡者。”他手一挥,身后的侍从将马鞍上挂着的一大串的纸钱纸花拿下送到正在摆放尸体的士兵身边去。

    这些侍从可能低估了这些尸体的惨烈程度,有一人刚刚走近尸堆,便止不住的呕吐起来。

    祝一民的脸上飘过一丝不悦,却又很快收敛。谢传俭赶紧接上话:“劳烦执事大人和祝参政费心了。这些活交给末将来做便是。何需参政大人亲自来一趟。”

    “执事大人的命令,我等岂能不从?”祝一民双手拜拳,向帝都方向敬拜了一下,突然言语变得更加犀利,“听说谢将军刚差人去了趟勤坊调阅那最后被掐死的囚工囚籍,不知道谢将军是作何之用啊?”

    谢传俭心中一紧,这总执事的消息也太灵通了。莫不是也同样对禧悟那最后发出怪力的一拳感兴趣?他稍作思考,即刻憨笑回答:“习武之人难免对一些江湖招式有点兴趣,就派谢辉去了解一下。参政大人莫见怪。”

    “囚籍可乃是勤坊保管的重要之物,谢将军可还年轻,可千万莫要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祝一民一脸严肃,话语的味道已超过了警告的范围,甚至有些威胁的意味。

    谢传俭也终于明白,桐王与丛志德表面上在太子面前不在意老师为何要来为这些战死的囚工安排火葬。可终究还是防着老师,生怕有什么猫腻。幸亏谢辉查囚籍的动作快,可不然让他们知道了谢辉已经抄录了一份在自己的腰袋里,这祝一民还不得和他没完没了了。他还以谦卑的态度回答道:“参政大人教训的是,末将定是牢记心中。”

    “这囚徒工里面死了的,就有不少是因为多事犯了禁条。这做人啊,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瞎打听,免得给自己招来些灾祸。”

    “是是是是……小人也受教了!”谢辉弯腰拜礼,摆出一副感谢涕零的态度。

    祝一民用眼角扫了一眼谢辉,踱着马围着他俩转了一圈,似乎也挑不出来他俩的什么毛病了。他向着尸堆靠近了几步。祝一民不是武将出身,对这些血腥的场面也并不多见。本来距离的远,看不清尸堆的情况,心中还在怪那呕吐的侍从没出息。这稍作靠近,那血腥气远比他在枫帝造像塔楼上闻到的更加浓烈。不由得捂住口鼻,眼眉抽动。

    谢传俭不动声色,向谢辉使了个眼色。谢辉心领神会,吆喝着让士兵将板车一起拉来的三五桶油播撒在尸体堆上,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个火把,丢进尸堆。

    高温的火焰迅速爆燃,蔓延到尸堆的每一个角落。纸钱纸花也在燃烧中变成股股浓烟,飘散开来。尸肉在烈火炙烤中发出的奇怪味道让周围众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祝参政闻见这焦尸燃烧的味道之后,终于有些坐不住了,胯下的马也险些受惊。费了大劲才将马安抚下来,匆匆打了个招呼,扬起马鞭便带着自己的侍从们离去。

    谢传俭的脸憋的通红。不光是火焰灼烧发出的热量,更也是憋着一口气。他对这气味也是极其难以忍耐。见祝一民等人离去,才哇的一剧咳,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将军,这太难闻了,咱们也走吧。”谢辉捏着鼻子请示道。

    谢传俭不断用手在面前扇动着,想让这气味好闻一些,又怕自己违背了老师的命令,只好说道:“走……再离远一点……得等烧完了把土垦开,埋进去。”

    谢辉只好陪着谢传俭继续留在这高温火场的附近。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今日太子巡楼,总执事的另一个参政赵申没来,他的家里好像和这个禅隐僧是一个地方的。”

    “哪里?”谢传俭皱着眉头问道。

    “都是庐州南兴城的,赵申可不就靠着他家在庐州一带的生意和商会财阀,才跟住了总执事的么。”

    “是还真有点巧……”

    谢传俭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人惊呼:“不好啦!闹鬼诈尸啦!”

    再看那火焰之中,一个身影乱蹦,嘶吼着便向外跳了出来。他全身的衣物已被点燃,可火焰似乎没有办法吞噬他身上的毛发,双瞳在火光中堪比火焰更加明亮,整个人如同烈火之神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