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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劫 第4章 按着葫芦打金枝

    听卢天和说得有些急,老汉没吭气,抽了会儿烟才闷声说:“我养了十五年的孩子,也不能两张饼就叫你带走吧?”

    “您开价,要多少我才可以领英英走?”卢天合忙问。

    “这仗也不知要打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它不停下来我们就没法子回去种地,只好东躲西藏。唉,要钱也没用,那东西如今就算有也换不来几个饼,票子就更不提啦!”老汉嘴里含着烟杆慢悠悠地说完,停了停:“十斤面大约可以让我和她弟弟再活上个把月了。”

    二毛暗吃了一惊:“十斤面?这价格到县城人市上能换四个女孩子!”他很想立即冲进去把这老吊毛揍一顿。

    不料屋里卢天合马上答应了:“好,十斤就十斤,五天内我来换人,不许反悔、更不能另应了别人。否则……。”他没接着说下去,灯影闪动,二毛知道他要出来,忙走回身,到庙墙外头等他出来,一把拉住了笑说:“好啊,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地方来做的好买卖!”

    卢天合一门心思还在那屋里,冷不防跳出个人唬他一跳,听声音知是苏二毛,忙扯住他摆手道:“轻声!”说完,两个人溜到村里一个狭窄偏僻的夹道站定,听听周围寂静无人,葫芦才惊讶地问:“你怎来了?”

    “哼,我要是不来你自己去搞那十斤面?真是应得轻巧,我看你有本事去哪里找?”苏二毛边说边在他肩窝里捣了一拳。

    “你都听见了?”卢天合有些害怕,忙求他:“二毛,咱们俩可是同乡,你不能卖了我!”

    “噫,那样的事我会做?你倒说说看,什么时候的事,连朋友也瞒着!”

    “她是淮北的人,咱们几个月前拉锯战的时候进过那村子。她在井边给了我口水喝……。她家本有二十来亩地,一个磨坊,雇着两个工,还有个裁缝铺子,日子算好。咱们离开后北边的军队进来把村子征用当兵站,她一家只好投河南亲戚去,不料刚找到地方她娘病死了。然后咱们反攻,溃兵又把亲戚家抢得精光。因为站不住脚,她爸决定回家,一路上没吃的,走到这里就留住了。我白天带人来这庙上拆了方丈的木料,谁知撞见她。一看瘦成那样子心里就……。我想自己没本事,救不成她全家,救一个总可以吧?谁知她爸是咬定不放口的。这十斤面倒上哪里去找?唉!”

    “这大黑天地也不可能立地寻出面来呀,咱们还是先回去困觉,明日再商议。”

    听了苏二毛的话卢天合也明白今晚是没什么结果了,只好跟在他后面原路返回,悄悄地溜回来在铺上躺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中午,二毛把天合拉到一旁,小声说:“你别净在伙房门口转悠,好像饿狗寻食似的。”他拉住正要瞪眼起急的葫芦,笑道:“我想了个主意,说出来你看怎样?”

    “快说、快说!”卢天合听他讲有主意,立即催促。

    “你看,伙房那里你溜达半天了,咱们自家有几斤几两也看得差不多罗。莫说多少,也没有个拿自己弟兄的道理。我想呀,离咱们防区二十五里路就是胡团的团部。那个小子顶不是东西,一向不服气咱营。关键他是个克扣的高手、催命的阎王,手下那帮人没有高兴他的,我们若拿他的东西,大家只有叫好,也顺便出口恶气。你觉得呢?”

    卢天合一想对啊,拿自己弟兄的口粮不如去拿人家的,拿人家的不如拿胡团的。胡阿鼠手里净是不义之财,不拿白不拿、白拿谁不拿?但他又怀疑这个坏包不见得把克扣的东西都放在明处,肯定藏在个比较隐蔽的地方。

    苏二毛有主张。他先找到原先在胡团待过的弟兄,通过他了解到胡团长的军需官姓朱,是他外甥,因总跟在他屁股后面所以人称“小朱尾巴”。胡团长的私囊或截留都由他经手,东西在他那里肯定错不了。于是俩人请假外出,悄悄地跑到小屯集把胡团团部的地形、岗哨摸了一遍,回来后又私议番,便有了昨晚那幕。不巧的是卢天合在出村时心慌意乱绊了一跤,惊动岗哨被抓住。苏二毛倒得以逃脱了。

    陈仲礼听完翻翻眼皮:“这么说东西丢了还搭上个人?”

    “只丢了一半,”苏二毛凑近说:“小朱尾巴屋里东西真不少,俩人根本拿不完,有米有饼还有些个铁盒子不知装的什么。我背了一袋子米,他拿了一袋子面。那米我没敢拿回来,用衣服包着藏在半路上一棵皂角树下面了。”

    三爷心里有了主意,拍拍他的肩膀夸句:“干得不错!”说完要走,被二毛拉住问:“我的营座哩,那葫芦怎办?”

    “且耐一耐,等我去和胡团交涉了再看。”仲礼招招手把孙小炮唤过来,说:“去你排里找两个身强力壮的弟兄,再寻两根扁担来。”

    孙小炮吓了一跳:“营座,你不会把他打死吧?”

    “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哩!”陈仲礼将他扯近些,小声说:“我要是让打,你们就张罗,动静越大越好,让葫芦也哭爹叫妈地。还有,让你们连长多找些人拢到营部来,作出势来吓吓那个胡阿鼠。”

    孙小炮“哧”地一笑说:“苦肉计呵,这手肯定行。我这就去!”一转身又被仲礼拉住说:“不好,怎么围观的人里有老百姓了?”接着扭头先问苏二毛:“那丫头一家子可有人盯着么?”

    “盯她做什么,一个女娃不相干么?”苏二毛莫名其妙。

    “傻瓜,不能让她家人冒出来!要让人知道葫芦买人的事,这个罪可就遮不住咧。二毛你带两个知己弟兄去看住她家,小偷摸的事万不能和这个联一起!”

    吩咐已定,众人分头办事。

    陈仲礼叫那两个看守兵带了卢天合跟在小青马后面,不紧不慢地来到营部,原先围观的百姓也都聚拢来想瞧热闹,却被警卫排的兵弁们挡住了。

    陈仲礼心里琢磨着,又把自己的主意推演了一番,做出满脸的笑意来,站在院子大声招呼:“成璞兄,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哇?”

    五十五团团长胡银福,川中人氏,瘦瘦地像根杆子,让人怀疑他是否还能继续在地上立着。长对不大的三角眼,说话嘴唇一动,两绺老鼠须子便一起摇摆,虽然令人忍俊不止,他却始终认为这使自己拥有了几分“仙家风范”,因此对胡须爱护有加。

    此人带兵无德,什么吃空饷、克扣军粮的事都干,在战场上虽有几分小聪明,无奈没有卖命的人,所以投靠中央以后副师长、旅参谋长的位子都先后不保,终于被放到新编成的五十五团当个团座。当兵的给他起外号叫做“阿鼠”。

    陈仲礼进门一嚷嚷,他坐在屋里听到了却迟迟不见人进来。陪坐的李雄反应快,立即笑嘻嘻地起身道:“哎,胡团座,我们营长回来罗,咱们去瞧瞧,请、请。”说着上前一步替他打起帘子来,又朝老黄和二连长许大虎递个眼色,他两个也便起身殷勤相请。胡阿鼠没做好主张就觉得坐不住,只得起来出去,众人在后面跟着他走起。

    “嘢,我当是哪一个,原来是陈营座大驾,失迎、失迎得很!”

    “啊呀呀,胡团长自己人嘛,啷个要这样子客气唦。”陈仲礼不理会他的讥讽,依然笑容满面地学着川音答道:“我才是失迎、失迎得很哦!”说着还拱了拱手。

    胡银福冷笑了一下摆摆手:“好、好,你我两个丘八半斤八两,用不得这些虚头八脑,还是进屋来讲好了。”说完转身回屋。

    陈仲礼拿定了主意要平息这事,但还得耍他一耍。若无其事地跟进来,又斟茶又递烟,十分殷勤,让那胡某觉得一定仲礼是心虚所以才如此做低伏小,便渐渐地把一肚皮的戒备放松了。一支香烟深吸几口,胡某在烟雾中感觉正好,陈仲礼开口道:“我都听说了,这个小兔崽子真不是东西,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坏了我‘淮西营’的名声,不镇压一下明天不得有人拆老子的营部,还得了?”

    “你都晓得,那我就不多说罗。”胡团长拿出官长的架子来,斜着眼睛看这个总出风头的年轻营长,心想也有你被我治到的一天。他一双鼠眼半睁半闭,做出副怡然的样子来:“我到要请问,贵营打算郎个惩治罪犯哩?”

    “还要请教您,我刚带兵,经验不足。请前辈、团座多多指导。”

    “要我说,偷窃军粮罪行严重,现行抓获没得理由不罚,而今又是非常时期,当然罪加一等。至于怎么做,他龟儿子是你老弟部下,自然要由你动手。我就管不得罗。”

    “罪行严重!”陈仲礼重复了一遍,抬起眼睛来看看屋里这几个人,用询问的语气说:“他饿极的人偷点吃的就给毙了,是不是有点过分?”说着脸上一副可惜的表情,拿眼睛去看李雄。

    和他目光一碰,李雄就感觉到了种熟悉的狡猾,心里暗自好笑一场戏怕要开场了。于是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啊,当今也是用人之际。好歹他是个技术兵,若为这个送了命,的可惜。”

    “嘿嘿,那就要看怎么想罗。”胡阿鼠咬着牙嘀咕一句,慢悠悠地呼出一口细烟:“是人才、是蠢材,格老子没得准头。不过一条人命能维持士气、安抚人心的话,那就是再多砍几颗脑壳也值得。他今天能去偷粮,明天就敢去盗枪唦。那时可就后悔晚矣!”

    胡团长抛的这几句正如仲礼预料的。他原本估计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胡团长见了他大骂几句后将人交他严办,只要人回来一切就好说了。不过以胡阿鼠的为人,这种可能性很小。另一个就是他要求立即严办卢天合,而且还要当面执行,绝对不给面子,但却是最可能发生的。结果如陈三爷所料。不给面子,非得让“淮西营“出丑?好得很,陈仲礼决定先设法让这小子留人滚蛋,再找机会收拾他!

    想到这里他干笑了声,忽然把拳头在桌面上重重一擂,唬得满屋人心里一跳,连茶杯也晃了几晃,险些把水泼了。“这不识好歹的混蛋,老子提拔他无非是因他有几分本事,竟猖狂得去外面丢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呐!”在外面听窗的孙小炮立即答应着跳进来。“给我拖到后头牲口棚子里乱棍打死,以解胡团长心头之恨!”

    “是!”孙小炮瞪了胡阿鼠一眼便跳出去了,黄富民忙要求情,却见陈仲礼把手一挥:“谁也别求,说了也是放屁一样没得用。今天本营要是不给胡团弟兄们个交代,日后还怎么相见呢?”

    “呃,那我去监督?”

    李雄刚说完就被扯住了,陈三爷怪眼迷离地瞧着他:“有什么必要,你还怕他细皮嫩肉禁不得几板子?”李矮子张张嘴,忽然从他眼神里看到些什么,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这是外面已经“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不多会儿就传来受刑人的哭叫声。黄富民咧咧嘴,看看胡团长,小心地对陈仲礼道:“营座,你看这、这叫得怪瘆人地,怕不是要出人命?这罪不至死嘛,还是饶他一次吧?”

    不知是卢天合太会做戏还是真把他打疼了,哭爹叫娘果然令人毛骨悚然,连仲礼心里也有些嘀咕。不过这戏既然开演,总得演下去,要真的一样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露出马脚,想到这里他咬牙不理会别人。外面的叫声渐渐地低下去,到后来没什么声音了。

    黄富民咽口吐沫,伸手拉拉李雄的袖子,意思是让他出面说话。谁知李雄把眼睛闭闭,轻轻地将头一摆。这个动作令黄富民有所醒悟,莫非是演“打金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