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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劫 第9章 春姑姐弟

    “我知道。后来我们查过,你这个营因此一仗名闻天下,确实相当不易。”苏昌文肯定道:“可你也让我们受了很大损失呀。

    本以为一个加强营就可以解决,谁知反而因损失过大被你们给包围在金鸡岭下面,先后派去两个营解围都损失近半。

    还好你们也打累了,不然搞不好要弄到你兄弟两个面对面拼刺刀的地步也未可知!”

    “哪里是累了,是因为长官怕我们吃亏,下死命令停止进攻、后退三里!……哎,等等,你说什么,总不会我家老五那时就在对面吧?”

    “可不是,”苏昌文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就在最初和你交手的部队里。他奉命带一个连加强给那个营,一开始你俩就过招了。

    他报告说,从一个快死的白军伤兵嘴里听说对手是淮西营,可那时部队已经冲不出去了,只好坚守待援。

    嘿,他没告诉我那营长居然是他三哥。

    不过还是不说的好,那一仗打烂了,他们师的指挥员很生气,后来听说情报部门的负责人和他们的营、团长都被下令撤职了!”

    “原来我的弟兄没白死呵,至少让对手记住了淮西营。”仲礼苦笑道:

    “你知道吗,红军也让我损失了上百人呐!可是,小苏哇,大哥可骗得我好苦,差点就让我和五弟面对面地刀兵相见!”

    “怎么,你,原来一直不知道他在红军那里?”

    “嘿嘿,看来咱们俩都有不知道的事情啊?我那位大哥!怪不得他先前说话时……。”

    “谁在背后嘀咕我呢?耳朵好痒啊!”话音从外面传来,门打开时寿礼揣着袖子笑着走进来,回头对身后吩咐:

    “春姑,倒碗开水就成,不必费心找茶叶了。葫芦也回自己屋里去吧,这里有常顺伺候呢,不要紧。”关上门来到床前。

    仲礼往边上让让,说:“大哥你坐。”寿礼点点头挨着他坐下,伸手捏捏被子,问:“怎样,这小屋冷不冷?三弟,回头再送套铺盖来,他有伤的人身子怕冷。”

    “没事、没事。陈先生真是个细致的,不过这已经不错了,我挺满意的。多谢你兄弟,请别再为我费心好吗?”

    “那可不行,我俩不照顾好你将来可没法子见五弟了。”仲礼半开玩笑地说。

    “该说的话都嘱咐过了么?”寿礼问仲礼。

    “是,差不多都说了。”

    寿礼转过脸来对苏昌文说:“小苏,从今天起你可不能叫我‘陈先生’喽,要同别人一样称呼‘陈老爷’知道吗?”

    “明白了,就像叫他‘陈三爷’那样。”苏昌文见他严肃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真有意思,一个红军,现在却……。”

    “和一个土豪、一个白军军官坐在一起,对吗?”寿礼接着他的话说道:

    “小苏,你要想平安地躲过这险情,就再休提这些词,否则被谁不小心听见的话,很容易让人家起疑心的。

    我们大家都费尽心机地想让你无声地湮没于人海之中,除非你自己跳出去告诉别人‘这里还有一个漏网的红军’!明白吗?

    那警察和军队很快就会赶来,像苍蝇闻到味似的,不但会针对你,而且还牵涉到现在所有正帮你的人。”

    陈家兄弟走后,苏昌文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想了许多。那些在自己身边甚至眼前倒下的面孔化作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从他的脑海中不断飘过。

    为掩护自己倒下的警卫员;不肯透露他藏身处而被捆住手脚推进池塘的老太太;双腿打断后仍用手枪吸引敌兵的刘干事;还有在轰炸中血肉横飞的供给部会计……。

    可自己却安全地躺在这小屋里,接受着一个有同情心的乡绅和他白军军官弟弟的保护。这,算不算是对其他人的背叛呢?

    他的后脊梁上升起阵阵寒意,好像又看到了保卫干部那张苍白的脸,听见他跳着脚声嘶力竭地大叫:“这是叛徒,是反革命的行为!”

    那个家伙叫做什么来着,他努力地想,好像是什么“敏”。唉,记不大清楚了。

    在这个宁静的屋子里,那些事像几年前发生的一样,尽管他知道并不遥远,但记忆似乎正在模糊起来。

    他略略动一下身体,有几个地方立即火烧似地疼痛起来,让他不得不使劲闭住眼睛。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这下不敢动弹了。

    灯台上的火苗“噼啵”地响了一声、晃动几下,又渐渐稳定下来。这时春姑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床前,仔细地盯住他看,忽然掩口一笑说:“原来没睡着呵,我还以为……。”

    “咦,你居然会笑了?”苏昌文大为惊奇。

    “什么话,人家本来就会笑。”她转身拉开门,小青出溜一下窜进来。“姐姐、姐姐,我把猪油拿来啦,是前两天咱们刚来时大老爷叫三牛哥送东家的,好香呢!”

    “别叫唤,看让白狗听到了!”春姑麻利地撕开棉袄一角掏出几揪棉花,把它轻轻搓成两个小团。

    先把一个在陈老爷喝剩的半碗开水里沾沾,然后给苏昌文嘴唇上擦抹几下,又拿起另一团在猪油罐子里点点,将蘸上的油脂均匀地涂在他嘴上。

    然后直起身满意地歪头看看,说:“这样好多啦,不然又干又白地多难看。”接着回头让她弟弟:“快送回去罢,别让太太撞见!”小春应一声抱着罐子又出去了。

    苏昌文奇怪地注视着姐弟俩的行动,觉得她们和平时好像不大一样。“你瞪着大眼睛干嘛?怪吓人的。”春姑不好意思地咬咬下唇。

    “你俩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呀。”

    “不对。”苏昌文摇摇头:“平常你坐那里连句话都不和我说,现在突然这样……,不是有什么要求我的事吧?我如今手无寸铁更连翻身都困难,有心也帮不上忙哟。”

    “哪个要你帮忙,就是可怜你呗。”

    “咦,才怪。前几天没这样善心,怎么会突然地就……。”

    “苏大哥、苏大哥,你真的是红军么?”小春突然跑回来,冲到床前抓住他的手急急地问道。他的动作大了些,苏昌文“哎哟”叫声咧开嘴。

    春姑吓一跳,忙伸手在弟弟脑瓜顶上敲记骨榔子,骂他:“要死了,还不放手?开着门你嚷什么?冒失鬼!”

    小春吐吐舌头转身关好门,又回来趴在床边,好像多日不见主人的忠实小狗,眼里满是期待与急切。

    苏昌文突然明白了。他看看姐弟俩,发现她们的目光明亮而激动,与前几日的灰暗、冷淡完全不同。“嘿,你这两个小鬼!”他微笑着自嘲地摇头,问:“你们怕是偷听了吧?”

    “这个你别管,就说是不是罢!”

    “我只好认啦,不然没人给嘴唇上抹猪油哩。”

    姐弟俩听了高兴地互相拉紧了手。“我就说嘛,咱们队伍上那么多好汉,怎么会都被杀光呢?白狗的话就是不能信!”春姑压低声音兴奋道。

    “这下子好啦。姐,等苏大哥伤好了,我们跟着他走,回老家找红军去!”

    “我听口音你俩也不像本地人,怎么会到这里?” 苏昌文问:“你们家里人呢?”

    姐弟俩互相看一眼,目光黯淡下来。“我们是涂家寨的人,家里只剩下我俩了。”春姑小声说。

    “涂家寨?我知道,是在鄂皖交界的地方。”

    苏昌文心情沉重,他听说过白军堵截红军退路时曾经在这个小村子里爆发过一场殊死之战,结果红军虽然顽强地突破敌人防线,却付出了数百人的牺牲。

    “爹、娘都被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死了。我和弟弟藏在山上,靠野果过了好多天。后来实在忍不住想出去看看,谁知就碰上白狗的巡逻兵。

    陈长官可怜我们是孤儿,就带我们回来打算收留到他家里,谁知他娘死活不乐意,他只好把我们又送给他嫂子,再后来就让我俩来照顾你了。

    现在的新东家就是那个姓卢的排长。不过他和他老婆都是穷人出身,对我们姐弟也还不错。”春姑说完,抬眼热切地望着苏昌文,拉他的袖子央求说:

    “苏大哥,你们红军不会丢下我们老百姓不管,要是走你可一定要带上我们呵!”小春在旁边也急忙点头说:“对、对!我和姐姐跟你走,一起回去找红军去!”

    “怎么,这样急着走?你方才不是还说新东家待人不错么?”苏昌文含笑地打趣说。

    “那也是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俩怕极了,后来看陈长官还算和善,所以就不忙逃跑,再说逃出去遇到别个谁知会怎样?

    和我们藏在一处有家人,男的下山想拿几件衣服,结果被还乡团抓到活埋了。唉!”

    苏昌文低下头想想,让两个孩子坐到床边,缓缓地说:“我想,咱们暂时不能回去,得在这个地方住下来才行。”

    “为什么?”

    “第一,刚才陈家兄弟的消息说,红军这次失败,主力往陕西方向去了。就是说他们离开鄂豫皖已经上千里地,回来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

    第二,反动军和他们的地方武装现在非常嚣张,路上危险重重,我认为应该避开它们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第三,陈家兄弟愿意收留和保护我们,这是很好的条件可以让我们安全地隐蔽下来。

    孩子们,目前咱们就像是浑水里的鱼,不露头渔夫就难发现,可自己要是跳出来人家就知道在哪里撒网了。陈家大爷说得对,我们不能做自投罗网的事情!”

    “可、可是,苏大哥难道你不革命了吗?”

    “这是两回事啊。”苏昌文拍拍小春的手背笑了:“革命在哪里都可以搞,不是非在家里,更不一定必须在苏区呀。

    比如红军离开鄂豫皖,难道说他们就不革命了么?不过孩子们,咱们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革命!

    咱们第一桩大事是要好好地隐蔽自己,像在暴风雨里保护好火种那样,明白不?

    只有活下来,我们才能给死去的人报仇,才能等到红军回来的那天,才让后来的人知道牺牲者曾经怎样付出。

    所以,我们要让自己好好地活着,忍受暂时的煎熬和苦难,做好准备迎接天亮的时候!”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小春又急着问:“那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咱就给他家打工么?”

    “既然‘东家不错’,那就借这个地方住下好了。”苏昌文满怀信心,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思路越发清晰起来。

    “我觉得咱们先利用陈家兄弟的同情和善意在这里安定下来再说。春姑,过两天你就帮女主人料理家务,她怀了孩子,男人马上又要回军队去,许多事她自己做不来的。

    等伤好后,地里的活我带小春去做,你只管做饭、送饭就行。”

    “苏大哥,地里的活你能做得来?”

    “嘿,我可不是少爷!我家也是种地的,不过靠着老爹有个兽医的本事挣些钱送我念书、上学。在家时,我每天清早要跟在爹娘后面干活的。”

    “真的?这可没想到!”春姑惊讶地说。

    “不信?到时你看就知道了。”苏昌文说完让小春拿水碗过来,就着他手上喝了几口,休息一下嘱咐她们说:

    “既然要隐蔽,你俩也要注意,像刚才陈家兄弟讲的那样,咱们以后说话做事都要小心。比如不能叫‘白狗’等等,别让人家看出尾巴来。

    虽然有他兄弟俩保护,但难免有个别坏蛋!我们还要争取和本地的农友们多多接触,仔细挑选其中的可靠分子,他们比陈家兄弟更值得依靠。懂不懂?”

    小姐弟俩点点头。“哎,这下可放心啦!”春姑满意地说:“原来看他们对你这么好,我还以为你……。”

    “嘿,还好我醒过来了,不然你会不会趁人不注意弄死我呀?”苏昌文笑起来,弄得春姑很不好意思。转个话题问:“大哥,咱们的队伍真的回不来了吗?”

    “不好说。他们可是越走越远了。能回来,肯定的!但最近难,你知道有多少白军在追他们呢!”苏昌文轻轻叹口气:“但愿可以转危为安。”

    大家都不说话了,三个人的影子随着油灯火苗忽而清晰、忽而摇动。

    没有人说话。窗外的光线忽然明亮起来,某些轻微的东西落在窗纸上。小春跳下床跑去贴在上面听听,回头欣喜地叫:“下雪啦、下雪啦!”

    “哎呀,真的?”春姑忙将火盆里的炭拨弄几下,回头说:“苏大哥你冷不?要不要我再给你添床被子?”

    “不、不必了。”苏昌文忙摆手说。

    小春开始和他姐姐耍赖,非要宿在苏昌文这里。

    春姑开始不同意,但是苏大哥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说两个人一起挤着可以互相取暖,还答应给他讲红军的故事。于是只好让他留下和苏昌文睡个合铺,顺便照顾他。

    春姑安排好两人后自己悄悄出来回去,想着今晚总算可以放心睡一觉了。猛抬头,才发现外面已被雪覆盖。

    那簌簌飘落的雪花遮蔽了屋顶、墙头,到处都是圆乎乎的十分可爱。皎洁的月光下,雪景泛出青色的光芒,把这世上每件东西似乎都照清楚了。

    春姑走到小茅屋门口,回头看那被房子遮住小半边的圆月,深深地呼吸清凉的空气,把它们再慢慢吐出来。

    那股透彻肺腑的感觉使她想起,自爹娘殁后自己还是第一次留意这美丽的夜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