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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劫 第10章 季同要留日

    “闹得这样厉害?”寿礼吃了一惊。他沉思片刻坚决地对季同说:

    “这样,你先回家休息,我派人到省城观察、观察,如果实在不适合读书我们就换个学校好了。天下之大难道还容不下你这张书桌?”

    “嗨,大哥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季同哭笑不得。

    “啊呀,有客人呐?”玉清一脚踏进门来,抬头看见季同,忙施一福说:“原来是六弟,你啥辰光到的?”

    “嫂子安好。我也是刚进门,这不一碗茶还没喝完呢。”

    “唉,我就不懂,现在国家统一、民生恢复,怎可能没有地方读书?”寿礼继续着他自己的思维:

    “小六,不然我送你去南京、上海?你喜欢哪里尽管说,你三哥和恩娘肯定不会拦你!”

    “怎么,六弟要辍学么?”玉清吃惊地问。

    “看架势是这样。小六,咱们花钱不要紧,只要能学到本事就行!”

    “咦,格个学校里厢六弟呆不下去?唉,多好咯学校,我听你大哥说那房子有多高、走廊也好漂亮。难道真的呆不下去?可惜的哟!”

    “哎,你先别插进来。出去、出去,我们兄弟的话还没谈完哩。”

    “好好,侬不要我讲就不讲好了。六弟请坐,我去厨房里厢做几只小菜给你,算作接风洗尘。”玉清说完刚要走,扭回身来看着兄弟俩道:

    “六弟,不要紧。读书么,又不是只有学校里厢才能够的。回来歇歇也罢,侬愿意的话留在这里读,嫂子天天做好吃食把你当菩萨供起就是。”

    “嘿,你当这是过去读四书五经?真妇人之间!”陈寿礼甩手,做出轰她快走的样子。

    “大哥,嫂子的话倒也不无道理。”

    “哦?”寿礼惊讶地看着弟弟,问:“你是另有想法,还是已选好了?”

    “哥,其实,这次回来……,我是想……和你商量,我打算去日本学军事!”季同说完深深地吸口气,发出声叹息。

    寿礼蒙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小的弟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不禁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地。

    “什、什么?你说你……要学军事?还是去日本?这为什么?小六啊,你是不是看老三穿制服、背盒子枪很精神,也想像他那样?

    咱家出一个武官就够了,我希望你将来搞到一官半职,有机会到政府去做文官哩。你两个一文一武岂不很好?”

    “那是你的理想,可不是我的!”季同打断他。

    “小弟啊,你这文弱书生一个,学什么军事?”寿礼有点难受,他低头想想又说:

    “不过出洋倒也应该,至少可以开阔眼界。或者我去找马神甫和威廉帮忙,让他们在什么荷兰、德国之类给你找个好学校如何?

    你现在学的是法语,到欧罗巴去才是对的,别和你二哥似的往日本跑,结果学得不着四两地、一无是处!

    说是学经商之道,叫我看,除去谄媚取巧什么都没有。那个东洋国忘恩负义,不去俯就它也罢。你说呢?”

    “大哥,就是因为它忘恩负义我才要去的。如今日本军已经侵占东四省,进入了察哈尔,势力进抵平、津,用不了多久他们还会把河北、山东抓在手里。

    中、日两国虽世交绵久,但甲午之后这个仇已经结下,解不开。你看,日本是欺我中华无人,而我国民众亦断不肯屈辱低头,战争是绝免不了的!

    与其坐以待毙,我倒想不如先深入虎穴。一来访求东洋明治维新以来的崛起原理,二来学得阵仗本领保家卫国,三来正所谓知己知彼方得制胜之道。

    大哥,实话说,我不是一个人去,还有两个朋友同往的。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二哥一样进了花花世界就忘记自己的本份!”

    寿礼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他突然发现这个自己总觉得是个娃娃的小六弟已经长大了!

    这不禁让他倒吸口冷气,因为在季同的身形上他忽然隐约看出有似叔仁般的迹象来,心中暗叫不好。

    “这样吧,我看,你先在庄园上留几天,趁便也可以参观一下我的西洋农场嘛。不急着回去见恩娘她们。

    此事来得突然,洪升不在,你先住在他房间里如何?我想想这个事,两天后咱们兄弟再做决定。”他打定主意后对季同说。

    “也好,大哥心思细密,你就替小弟好好谋划番吧,反正我决心出洋是肯定的了。”季同站起身坚决地说。

    寿礼叫三牛进来带六爷去安排住宿歇息,派个人带他去各处参观。自己回到屋里坐下愣着想了半天,自嘲地笑了回,嘀咕说:

    “真没想到,我陈家兄弟几个竟各有番性格,行走的路也各不相同,有趣得很!”可一想起季同留洋的要求来他又起了层烦恼。

    他既不愿妨碍兄弟的自由,却不甘心送他去日本,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禁地背着手,在屋内踱起步来。

    玉清听着这边没说话的声音了,便走过来,瞧娟子在门口坐着绣小衣裳,看见她忙要站起来,被玉清按住了说:“侬身子好沉咯,不好动的。”然后指屋里:“六叔走了么?”

    娟子点点头,在她耳朵上叽咕了几句,然后说:“阿爸正转磨呢,不知拿这小祖宗怎么好。”玉清是个淡泊的人,听了也不过叹息几声,扎着手没个主张。

    这时见罗芳腾腾地由外面进来,看了她两个笑问:“咦,怎么娘儿两个在日头下面说话?”

    娟子忙示意他莫嚷,拉到近前说:“里面正烦呢,小声些。”

    “什么事?”

    娟子低声将六爷罢学闹着去东洋以及寿礼方才的话学说了遍,罗芳转动着眼珠想主意。

    “姑爷,侬今天做啥没穿保安队咯制服哩?”玉清见他穿一身褐色莨绸裤褂,腰里扎条蓝色的布带,很是精神,便问。

    “哦,今天是去查访,所以穿了便衣。”罗芳回答,接着笑了,说:“一个要去东洋、一个想送西洋,反正都是个出去呗,算不得什么难的。

    姨娘、夫人放心,看我去给老爷出个点子,管保他听了高兴就是。”说完大踏步进客厅来,先咳嗽了声。

    “嗯?”寿礼抬头见是他来了,心不在焉地指指说:“哦,你呀,坐吧。”

    罗芳也不和他讲究,随意找个位置坐了,说:“阿爸在做什么?不会是和六叔生气了吧?”

    “哪里,他虽辍学回家可我倒放心了,不用怕他在学校被人家拐到歪路上去。

    我只是不高兴他干么非要去东洋不可哩,而且竟然打算从戎?不知他怎么想的,说是想学武,将来保家卫国,可他那样从小做少爷的能当兵吃苦么?

    唉!有心不同意,又有违我遵从兄弟们个人意愿、任其发展的承诺。这可怎么办?”

    “没这么严重吧,难道三叔不也是少爷出身?如今一样带兵打仗呵。”

    “他不一样。”寿礼摆手道:“我三弟自小学拳脚,是个打闹泼皮的底子,从来胆大妄为。

    小六娇生惯养又不曾习武,忽然兴致一来想领兵打仗,那不是玩笑嘛。我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轻率!”

    “您究竟担心什么?我听来听去没明白,到底是不愿他去日本,还是不想让他学军事?”

    “到日本且学军事是小六自己提出来的,所以明摆是一回事么。”寿礼不满地回答:“我就不明白这个日本有什么好处!

    说是要深入虎穴、知己知彼,只怕又似当年他二哥般雄心壮志地出去,学些污七八糟在肚子里带回来,枉度数载青春岁月、毫无意义!”

    罗芳听完微微地笑,寿礼看见奇怪,问:“笑什么,古里古怪地?难道你有好主意?”

    “我的主意也不见得怎么好。”罗芳说:“不过可以不让六叔净惦记着上日本!

    ‘两权相害取其轻’嘛,不如给六叔找路子到西洋去学他的军事,既遂了他的心愿,您也可以放心不是?”

    陈寿礼吸口气,心里仔细转了个个,点头说:“哎,有道理呵,我只在他的话后头跟着想,却不曾掉过来看。

    还是你年轻、头脑快。不过,这西洋有许多国家,到哪里学军事最好呢?另外也不知道小六他能同意否?”

    “这个您且不用管,只要拿定主张,剩下的我来和六叔讲,定能让他点头说个‘好’字!”罗芳一副完全自信的样子。

    “如果他同意到欧洲,去哪个国家?他们那边的情况咱们也不清楚啊。”

    “我向马神甫请教过,说是西方诸国之中要论军事当首推德意志为最强,英、法两国为次之,且如今日本实际也是向法国学的,武器装备、军队组织莫不类似。”

    “德国,那不是战败国么?”

    “我也这么问,可老马说德意志不是现在才厉害的,早几百年它的军队和将领就闻名天下了,德意志的兵法在各国都奉为经典。

    后来之所以战败,一是由于皇帝不好,二是树敌过多的缘故。在四周临敌的情况下它仍把各国打得叫苦不迭,可见颇有实力。”

    “哦,这样……。”寿礼点头,思索一会儿同意说:“好吧,你去探探小六的口风,看他同意不同意。我明日正要去见神甫,顺便征求他的意见。”

    罗芳很爽快地应下这个差事,转身出来动脑筋想想却并没立即去找季同,因为担心这会儿做说客他会有所抵触,所以他去了保安队驻地,先安排下队员们的训练和布岗事务。

    寿礼可是极为着急。小六是父亲生前最宠爱的孩子,期望值很高,他的学业和未来非常重要!

    第二天寿礼早早起来,让玉清帮他穿好衣服,取青盐擦过牙齿、漱了口,然后便连声叫三牛去码头吩咐黄敬做好开船的准备。

    玉清好容易盼他回来一次见又要匆匆而去心里舍不得,却知道是为的六爷事情不好做阻,只得收拾个牛皮小提箱装了他的东西,吩咐三牛拎到船上去。

    “你不用送,”陈寿礼临出门安慰她道:“我回去和马神甫、威廉先生两位谈谈,再给恩娘打过招呼,不过三、四天就回来。

    农场那边新来的牛我担心初来乍到地不适应,所以也不敢逗留太久。”

    玉清点头答应,其实眼眶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转。俗话说“老少夫妻更恩爱”,真是不假。陈寿礼用力抱抱她,轻声叹口气推开,不看她的眼睛转身迅速离开。

    码头上众人已经等着,蔡管家昨晚听说他要走,今早也急忙地赶来送行。陈寿礼一脚踏上跳板,回头对跟来的长工金小泉道:“留下吧,和你六爷做个伴。”

    金小泉机敏,心里打个转已经明白了东家的意思,点头说:“您放心,我保证时刻陪在六爷身边半步也不离开。

    东家,除去农场、养蜂场和农学院的试验田外,我还打算带六爷去看看养猪场、牛栏、鸡场、大牲畜配种场和那还没完工的发电站。

    总之,让六爷每天闲不住就是。您看是这个意思吧?”

    寿礼“噗哧”地乐了,指着他对大家说:“喏,这家伙现在话倒来得个快,不比我家老七差半点。干脆,我和他说说,叫你给他做个徒弟,从此改叫‘八猴子’如何啊?”

    说得众人哈哈大笑,金小泉连称不敢,脸也红了大半。

    在黄敬的催促下他上了船,和大家挥手做别。小火轮的烟筒“突突”地冒出青烟、翻开水花、准备离开埠头。

    这时正在船头系船缆的大龙忽然听到远处有个声音喊:“等等、大哥等等!”他急忙回头叫:“陈老爷!”

    寿礼已经听到,由舱口走上侧舷朝岸上望,见是季同老远跑来,大约匆忙的缘故连长衫也没来得及,只穿着件白布褂子,站在岸边急急地跺脚喊道:

    “你怎么丢下我自己走了,那事怎么办啊?”

    “六弟别急,我那边有点事,三、四天后便回来。小泉留在这儿陪你到处走走、看看。

    哦,对了,我昨晚告诉你嫂子给你做双新鞋子,回头你去他那里留个脚码样子。快回去吧,春天河边还凉呐,你穿少啦!”

    他刚说完就见金小泉已迅速脱下自己的长衫披在六爷身上。

    季同似乎叹口气,无奈地挥手大声说:“那你可赶紧回来呵!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