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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劫 第29章 林五·黄秘书

    一间小小的石库门前,叔仁皱着眉头左看、右看,又核对了门牌号码,正要上前敲门,忽听里面传出激烈的斥骂声:“小赤佬滚开,妨碍老子小心请你全家吃官司!”

    “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我妹妹的床!”

    “你老子拿它来抵债,东西已经不归你家了,懂不懂?走开、走开!”

    门开了,一伙人抬着五斗柜、桌子往外走。

    为首的瞧见叔仁一身西装笔挺,罩着英国式样的风衣气宇轩昂地站在外面,立时愣了下,马上换成谄媚的笑容欠身说:“先生您让让,小心别蹭脏了您的衣服。”

    “这是怎的了?”叔仁重又皱眉:“这不是黄秘书的家吗?你们是什么人呀?”

    门里闪现一张胖脸,头上扣着警察的白圈帽子,问:“这家倒是姓黄,可不知是不是您说的那位秘书?

    先生,卑职是派出所的,警号是。

    这些人都是债务公司派来的,因为主人欠债无力偿还,所以同意拿家里资产出去抵债,人家是正经生意人。”

    正经生意人?叔仁心中冷笑,自己金融圈子来往多了,他们算个什么正经生意人?用业内的话讲,就是高利贷呗

    !“慢来、慢来,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叔仁招招手:“你们哪位是管事的?请借过说话。”

    大家见他客气,且有种说不出的威压感,个个面面相觑。马上就有个胖大的汉子从窄小的门里挤出来,拱手说:

    “先生,我是管事的。您还是别管,这姓黄的前后借了三笔钱,而今一笔都没还,就是个无赖!帮他展期都不念我们的好,你说怎么办?

    人家资方都急了,再这样下去,兄弟们饭碗不保。我等也是没法子要吃饭的,坏了信用还怎么在上海滩混?

    您见谅,兄弟也是没法子!”说着话俩眼珠子上下不住地打量叔仁。

    “我晓得了。”陈叔仁和气地点点头,招手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说:

    “不是兄弟要管,一来这黄秘书也还算是个文化人,我有心帮他存个体面;二来我今日来,正好有些私事相求他帮忙,侬晓得这个意思吧?”

    那胖子回头看看自己带来的那些人,有些为难地说:

    “先生你看,我们来了、东西也搬出来了,总不能叫我们空手而归,还得帮他把东西摆回去,那也太丢人,兄弟这个管事怕是要做到头喽!”

    “咳!”叔仁乐了:“诶,我还没问,这黄秘书到底欠你们多少?”

    胖子抓抓脑瓜皮:“本金其实不多,就是积欠太久!

    我家老板一直不愿和他翻脸,拖来拖去已经逾期两年,如今加利息和违约金,都超过一千块了!

    说实话现今这法币毛得快,先生你也知道的,当初的那点钱,按说早不值这个钱了,我们还老实按规矩收,够对得起他……。”

    他还要啰嗦,叔仁抬手说:“你别有顾虑,告诉我要把老黄的债务一笔勾销,一共需要多少钱?”

    胖子惊讶地抬头看他,犹豫下在胸前比划出两根手指。

    “两千元?”叔仁从西装里面掏出支票本和水笔,刷刷地写了张支票,撕下来递给他:“我给你开两千五百元,多出来请兄弟们喝茶!”

    胖子接过来一看眼都直了:“哇!这是瑞士银行的金支票?呃,这东西……我就见过一回!不过支票……。”

    “不要?那我撕了它!”叔仁作势要拿回来。

    胖子极其灵活,转眼便将支票放进了自己口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忽然脸上变得严肃,拱手道:“在下闸北林五,先生高义,可否留个姓名?”

    “大家都叫我石三,或者叫我小杰克。”叔仁说完凑近些:

    “林五兄卖面子够意思,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有为难的事,可以到海伦路上伯列支事务所找我。”说完一张烫金的名片不动声色地递过去。

    林五大喜,再次拱手称谢。回身喜滋滋地招呼众人,乱哄哄地将东西又放了回去。

    待他们离开,里面出来个妇人连声称谢,身后还有个保姆抱着小小的幼儿,她们身后露出三只小脑袋。

    “谢谢先生,叫我们可如何说哩,真是太丢人了!”那妇人抹着眼泪说。身后的保姆小声提醒,她醒悟过来,赶紧问:“您,是来找我丈夫的?”

    “这里可是黄秘书家?”叔仁这才问出了早该问的话。

    “是、是,他从来不对人说自己是做什么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先生快请进屋坐!”女主人不好意思地往里让着,连忙叫保姆将孩子们带进去。

    大约是觉得没脸不肯出门,叔仁进门才见男主人原来早站在门内候着了。

    二人寒暄之后落座,叔仁打量屋内简单的陈设,心想怪不得这帮人搬床和五斗柜,确实没什么更值钱的东西。

    “不意先生身在市党部,却清贫如此!”叔仁肃然起敬。

    黄秘书今年四十来岁,很是消瘦。他闻言扶着眼镜苦笑,说:“自民国十四年参加吾党,鄙人就决心为国家奉献。

    那些私相授受的利益,从来不曾沾染,以至于家无存粮、每月盈余仅十几元而已,利息且无法偿还更不用说本金了!让客人见笑,实在惭愧!”

    “先生在市党部也算要员,怎么会弄到要借贷度日的地步?”叔仁不解。

    “唉!孩子多,开销大,再说内子当初难产急需用钱周转,不得已找到这家公司的老板。

    我不善计算,谁知道他利息竟然是按月不是银行那样按年算的,结果坠入陷阱无法自拔。”

    他说完忽然想起:“唉呀,我该给你打个欠条,请容我每月还一部分,不要催逼可否?”

    叔仁笑起来连连摆手将他按回椅子里:“你就这么着急打欠条?”

    “该了人情总是不好,何况与君萍水相逢?哦,侬是来找我的?请问何事?”

    “这点钱在我而言不算什么,咱们说事要紧,其它的放在一旁!”

    叔仁算是明白此君为何至今还只是个秘书了,心想要不是他这样木呆呆地,恐怕连个小小秘书也做不下去。

    “我是伯列支事务所的石三。”叔仁自我介绍说:“真名叫陈叔仁。”

    黄秘书一听便抬了下手,起身先关好房门,回来笑着拱手说:“久仰、久仰。原来侬就是石三啊?

    他们告诉我侬神通得很,我还以为定是位头发花白或者目光锐利的年长者,没想到这样年轻!”

    “也没多么神通,不过是在这上海滩认识人多些,东洋的、西洋的,姓国、姓共的多少知道我这个人而已。

    今日认识如此清贫的黄先生,三生有幸!”说完,叔仁压低声道:“听说先生有朋友想和陕甘代表见面,果有此事?”

    “石三先生能代劳否?”

    “对方是……?哦,请别见怪,只是那边肯定想派出他们对等的人来会晤。”

    “cc的高层!”

    叔仁惊讶地看他:“属实?那么敢问是子先先生出面,还是子仲先生?”

    黄秘书点头,说:“我最早就是给子先先生做秘书,他上次来时特地和我谈了一个小时,告诉我目前有必要和他们接触下。

    既然说要停战抗日,怎么个停法?应该互通有无嘛!至于出面,他身体不好,应该还是让他弟弟来见才是。”

    “那么……,子先先生可有中意的谈话对象?”

    “他提到过周和潘。”黄秘书走到书桌那里伸手拉开抽屉取出本书递给叔仁:“看这本书,你可以把它交给对方作为信物。”

    打开扉页,叔仁看到上面的签名,点点头,将它收进自己的皮包。

    抬头再看黄秘书,发现他说起工作来神采奕奕,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沮丧和颓废,心中诧异原来国民党员里也有这种人!

    他询问对方希望联系上之后如何见面,如何保障安全和隐秘,然后提到报酬问题。

    “敝事务所不关心党派、国家这类问题,拿钱就办事。”叔仁说完在一张纸上写下个银行名字和账户、账号:“三千银元,先付一半,钱到开始做事。”

    黄秘书接过来惊讶地看看他,叔仁笑道:“别觉得贵。童叟无欺,但请放心,我们一定把事情办成。以后还有其它买卖要请子先先生相助哩。”

    “什么买卖?”

    “现在保密,等我帮贵党办完了这桩案子,大家互相信任了,那时我再来找你!”叔仁说完也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出来摸摸几个小孩子的脑瓜,笑着说:

    “没想到有娃娃,该带见面礼才对!”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卷钞票请女主人收下。黄太太死活不肯,叔仁说:

    “虽然今日的事情过去了,但你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总得重新开始嘛。替孩子想想,收下吧,再说又不是我掏钱!”

    说完回头看黄秘书呵呵地笑,黄秘书红着脸示意女人收了,很客气地直送他到门口。

    叔仁走出弄堂就看见个年轻男子赶紧转过身去,他一笑,上前拍拍那人肩头:

    “老兄,是林五的兄弟吗?请你带个话,让他明朝八点钟到浙江中路十一号,我请他吃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