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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档少年时 第六十六章 血腥

    夜深。

    冷雨淅淅沥沥的。

    谢允回到卫生厅大院已经是11点。

    他一进门,就听见妻子刘慧慧在客厅里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讲电话声,内容无非是宝贝儿子留学老美的学费,车子和公寓,还有“体面”的生活费。

    那些数字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谢允的耳膜。

    刘慧慧一看见他,就挂了电话。

    她端了一杯热茶走过了来,嘀咕了几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之类的,才说道:“对了老谢,后天你姐姐家在月心湖山庄的别墅要办乔迁酒,你抽得出空吧?”

    谢允早知道姐夫李季林在雨花月心湖山庄买了一栋大别墅。

    传言雨花月心湖山庄占地2300亩,山庄依600亩月心湖而建,号称是里津除了岳麓南门之外最好的别墅楼盘,寸土寸金,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企及的豪宅。

    这几年里姐夫李季林事业搞得有声有色,赚的也是盆满钵满,算得上是湘南地界有名的企业家了。恰好外甥女李雨菲来里津念大学,妻子也在里津师大附中当老师,买房子定居里津是很自然的事情。

    谢允想到这里,心里却颇有一些不是滋味,他那个姐夫李季林以前经营一家国营罐头厂,效益极差,自己也身陷囹圄,在娘家是不怎么抬得起头的,姐姐还隔三差五拜托自己帮忙找关系把姐夫调换工作,没成想没过几年,已经混得这般风生水起,挣了大把的钱和名望。

    谢允感觉造化弄人,点了点头:“行。”

    刘慧慧却叹了口气,感慨道:“今天我去姐姐的新房子帮忙收拾了一下,真是又大又漂亮,光厕所都有四个,装的都是国外名牌家电,风景也是绝了,前有湖后有山,啧啧啧……真是美不胜收。”

    刘慧慧说着说着,话语里渐渐有了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想到人家那个房子,咱们的房子我真是有一种快一天也住不下去的感觉了,老谢,你说啥时候咱们能住上那样的豪宅?国内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国外呢,咱们儿子正好嘛……”

    谢允看了妻子一眼。

    他心里忽然有些五味陈杂起来。

    想想当年,他还是个小科员的时候,住的是厨房厕所共用的筒子楼,当时刘慧慧看见人家处级领导分配到60平米的房子,羡慕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整天在床上吹耳边风,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够拥有一套两室一厅带独立厨卫的房子,这辈子也就值了。

    现在,一家人已经住上了四室两厅的大房子。就物质条件而言,他别无所求了,其实中国亿万老百姓又有几个人能够有这样的生活条件呢?前段时间,他为了血吸虫的事情下了一趟江川,在那些广大的闹灾农村地区,他看到不知道多少衣衫褴褛,住着破茅草屋为了一口吃的在泥巴地里面苦苦挣扎的农民!他的这个妻子现在住着公家提供的大房子,享受着优渥的待遇,竟然能够说出这房子快要一天也住不下去的话!

    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着实让他感到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个共度二十多年的糟糠之妻,欲望的沟壑早已经深不见底。

    刘慧慧是曲艺表演出身,之前在湘南群众艺术馆上班,普通职工,然而这些年来随着他的职务不断攀升,他这个妻子的职务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已经是剧场管理部的头头了,其实看在他的面子上,正高职称也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这个副厅长夫人,现在占着茅坑却不愿意拉屎了,工作业务大多荒废,每天点了卯就算上了班,工资却一分不少的拿,注意力全放怎么把日子过得一丝不苟,将生活标准推向极致,吃穿用度什么都要向最好的看齐,养的宝贝儿子一定要送出国留学,现在还惦记上了豪车豪宅。

    人呀,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永远都没有顶点。

    问题是他这座山还能够撑多久呢?

    刘慧慧却还想着上更高的山顶,唱更激昂的歌!

    ******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也敲在了谢允的心上。

    他和妻子已经聊不下去了。

    独自回了书房。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疲惫的身影拉长,投在桌面上,上面堆满了文件。

    一本翻得有些卷边的《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单行本,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文件堆上,旁边还散落着几份关于《证券法(草案)》的讨论简报。

    他点了一根烟,目光转到了台历上,上面有一个被红笔圈住的日期:

    七月一日。

    这个日期谢允现在是一天也不敢忘,因为上面派出的联合审计组,将在七月一日正式进驻湘泰,进行财务审计!

    湘泰账目上的那些窟窿和亏损,在专业的审计放大镜下,是完全禁不起推敲的。

    就他个人本身而言,并不怕审计,就算审计报告出炉,也只能坐实公司管理混乱方面的问题,他自己从没有在里面拿过一分不合规的钱!但一手把他提拔起来的王厅年纪已经大了,马上就要到站了,百尺竿头,他还需要要进步,他想把副字去掉,王厅对他的情况也知根知底,在血吸虫问题没有解决的这个节骨眼上,他是犯不起路线错误的。

    这就是陆远舟能搭上他的核心原因!

    他需要尽快在审计组进驻之前,把这个积重难返的烂摊子平稳地交出去,制造一个看似合理的过渡,这当中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通过重组把这家国有药企转变为私营企业,如此一来,就可以规避掉诸多审查风险。

    嗅觉敏锐的陆远舟很早就盯上了这家公司,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这本来正中了他的下怀,但陆远舟这个年青人显然不是易予的。

    陆远舟的计划是从银行贷款一个亿出来,全部用来吸纳公司的股票,等股价拉升上去之后,公布重组的消息,趁着利好把股票抛掉。

    贷款吸筹,缓步拉升,然后借重组的利好出货,推动股价雪崩,最后抄底完成收购!就这样,陆远舟可以在一夜之间,空手套白狼成为亿万富翁!并且鲸吞他亲手养大的上市公司以及一大堆医药资质。

    这很黑,但在这个年代却又是合法的。

    1993年实行的《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对这种精心设计的、利用信息优势和资金优势的联合操纵,根本没有有效的界定和打击手段,而真正具备效力的《证券法》还在草案讨论阶段,距离真正落地,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

    陆远舟这个年轻人对时机的把握和对规则的践踏,是精准和血腥的!

    叮铃铃……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谢允掐灭了烟蒂,伸手拿起电话,电话里响起了湘泰总经理韩昌均颇为沉重的声音:“谢厅,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能需要当面跟您汇报,电话里不方便……”

    谢允的心脏跳动了一下。

    陆远舟的动作是真快呀。

    这才几个小时,就已经拿下了韩昌均!

    他转念一想,或许也未必,韩昌均也可能早已经在等这一刻了……

    ******

    第二天清早,天色阴沉。

    清明时节淅淅沥沥的梅雨还在下着。

    谢允在办公室里没等多久,韩昌均就赶来了,他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赶路急的,还是心里有事。

    韩昌均搓着手坐下之后,咽了一口唾沫道:“谢厅,有这么一件事……我琢磨了一晚上,实在拿不准主意,也不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观察谢允的反应。

    谢允端起粗瓷茶杯,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昌均,有话直说。天塌不下来!”

    韩昌均瞟了眼办公室门,压低了嗓子说道:“雄森的那个陆远舟,他昨天找我了,提议推动湘泰重组。”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谢允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茶水微漾,举动显得意外又惊讶。

    韩昌均看到这一幕,汗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您觉得……”

    窗外的雨似乎大了一些,敲打着窗户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允缓缓放下茶杯,脸色慢慢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昌均啊,雄森这么大的一家企业我也有所了解,这毕竟是一家私人企业,有这么好心救湘泰吗?具体的我还不了解,但是重组说的好听,哼!说白了点就是低价收购,这么搞的目的不就是想鲸吞湘泰吗?”

    韩昌均忙不迭点头:“是的是的,这么干可不行,湘泰也是国企,我们可不能干崽卖爷田心不疼的事儿。”

    谢允看了看韩昌均,过了一会儿,那张清瘦的脸上带出了一丝丝疲惫:“老韩呀,这家公司是我们一手养大的,现在落入这个境地,谁还能比我们心里更难受呢?昨天在股东大会上,股民们的心声是字字如刀,搅得我彻夜难眠!虽然我挂了个董事长名头,但公司是你一直在经营的,你现在就给我一句实话吧,湘泰还有没有得救?”

    韩昌均被谢允的这番话噎的半死,随后他苦着脸说:“领导,公司现在这个情况……其实说起来咱们的药也不差,但就是一直缺资金呀,打广告一直打不起来,市场被汇仁一步步蚕食,导致连年亏损,现在已经是积重难返了,难!难呀。”

    谢允沉下了脸:“那现在怎么办?”

    韩昌均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谢允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杯壁,也没有再吭声,但他的脸色显得格外阴沉,眼睛里充满了忧虑。

    办公室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过去,韩昌均脸颊上的汗都淌下来了。

    他咬着牙试探道:“那,谢厅,我再和陆远舟联系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