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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啼金井下疏桐 第1章 同归

    云桐闻声回过头,看见王青仪向她走来。

    三十岁的王青仪,身着云桐第一次觐见她时穿的皇后朝服,玉树琼枝,眉间带笑。

    “死了是好事呀。”

    “太后娘娘,您早就死了。”云桐轻声说道。

    “本宫知道呀,你呢?”王太后仰起头居高临下看着云桐,脖颈处紫红色的淤痕在她青白的皮肤上格外引人注目。

    云桐自嘲地笑笑,说:“我知道我疯了,在这个鬼地方不疯才奇怪吧。”

    “所以你也该死了。”王青仪摸了摸萧嫄的头,对云桐笑着说,“快些吧。”

    “您当初同意萧琴儿把我嫁给赵明珹的时候,想到过这一天吗?”云桐忍不住问她。

    王太后面露慈爱的笑容,说:“赵家的事与本宫何干,本宫都死这些年了。”

    “可是我不甘心。”云桐攥紧拳头,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厉害,“我听你们的话嫁了赵明珹,杀了那么多人,给他争了个皇位,结果他就是这么对我的,赵家是这么对我的?”

    云桐越说越激动,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凄厉。

    她挣扎着站起来,冲着王太后的脸痛斥:

    “这就是你处心积虑选出来的好皇帝,你以为他年纪小就能把他攥在手里,到头来你还不是落了个人头落地满门抄斩的下场。你把侄女塞给他,没想到她会被赵明珹关在清思殿里活活饿死吧!”

    “到头来不都是一场空啊……”

    王太后也不恼,只是笑着,渐渐地变回了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

    云桐颓丧地坐在地上,如今她也只剩骂一骂,哭一哭的力气。

    她只觉得荒唐,自己这二十余年谨言慎行、尽心筹谋,操心劳力到整夜的觉都没睡过几个。到头来她不是被萧嫄和江韫黄雀在后,竟然是被赵明珹这个狗东西恩将仇报兔死狗烹。

    最开始她想要什么来着,云桐用力回忆着,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好像从她被指给赵明珹做皇子妃那一刻起,关于未来一切美好的幻想便破灭了。

    什么举案齐眉,什么琴瑟和鸣,统统都没有。

    从她母亲意外身亡,父亲被迫娶萧氏女续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变成了云家献给萧贵妃母子的牺牲品。

    她的大伯云晏和继母逼死了她父亲,然后用家族延续的希望胁迫她。入宫以后,王青仪和萧琴儿用一套深文大义绑架她。

    还有她的好皇帝,嫁给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可怜又弱小,一个皇子活的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她把九岁的赵明珹当成弟弟一样去疼爱和保护。

    被王青仪拱到前朝垂帘听政的时候,她也是一心希望自己可以稳定政局,替赵家和云家排除异己。等将来赵明珹亲政,可以面对一个不那么危险朝堂。

    到头来,万世流芳,天下太平,这一切又与她无关了。

    她云桐变成了牝鸡司晨、无德无贤的毒妇,被关在这冷冰冰的宫墙里,和死人说话。

    王青仪的身影和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映在斑驳的宫墙上。她听见淑妃那清甜的歌声从她身后悄然飘过。

    云桐倒不觉得害怕,她们活着的时候就没把她怎么样,死了以后又能如何呢,若是冤魂真能索命,这冲天的怨气早该把赵家全族咒得死无全尸了。

    然而在她被赵明珹撵进冷宫的时候,正巧碰到宦官报喜,掖庭的良人王琵儿生下了一个皇子。

    因果报应到底什么时候报应到他头上?

    难道只因为别人替他把脏事做了,赵明珹的手就干净了吗。

    云桐握紧拳头,她不服,她不能让赵明珹从此高枕无忧。

    反正她现在只剩下这条烂命,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让赵明珹来见我!”云桐冲着空无一人的冷宫大门吼道。

    门外没有任何回应,但云桐了解赵明珹,他肯定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冷宫,然后拿里头的惨状取乐。

    而盯着冷宫的又何止皇帝一方势力。

    大权在握的云皇后倒台太快,让人长舒一口气之余又不禁怀疑她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没有使出来。

    这些皇亲朝臣既看不起她,又忌惮她;手段下作,又瞻前顾后。明明逼宫当天可以一刀砍断她的脖子,却为了一张虚无缥缈的先皇遗诏不敢杀她;明明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各有算盘,却谁也没胆子一枪挑头打破僵局。

    “那我就如诸位所愿,奉上一份大礼。”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冷宫外便远远传来了为皇帝开道的唱诵声。

    最先出现在门口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宦官,只见他们拿着铲刀跪在门栏上,吭哧吭哧地将地面上陈旧的血迹和脏污清理干净,另有几个人带着两卷草席进来,将萧嫄和江韫裹起来抬了出去。

    紧接着便是抬着各式用具的宦官鱼贯而入,铺地毯、搬椅子、点燃火盆……最后两个宦官抬着一座金丝嵌出来的游龙戏凤香炉,放到了云桐的面前。

    里头燃的是龙涎香。

    许久没闻过这个气味的云桐,被呛得咳了一声。

    然而,这些忙碌的宦官仿佛没有听到一样,布置完,便急急忙忙退了出去,期间甚至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云桐一眼。

    云桐轻蔑地看着面前那把雕龙盘珠的椅子不由觉得好笑,赵明珹一贯喜欢这些虚张声势的排场。

    好的不学学坏的,云桐为赵明珹请了多少隐士高人教他修身平天下之理,可赵明珹学的最多最快的还是争宠夺权的阴狠和逢场作戏的虚伪。

    就比如这大张旗鼓震慑对方的手段,就是和云桐学的。

    当皇子妃的时候,在王青仪手下当皇后的时候,垂帘听政面对朝臣的时候,压在云桐身上的朝服凤冠能给她底气。

    她还记得摄政王季鸣鸿笑话过她爱排场,说她脑袋上的东珠比眼珠子都大,一时间竟找不出来眼睛在哪儿。

    后来摄政王死了,朝堂上再没有能威胁她的人,她也终于不用天天早起折腾大妆。

    最后,这倒变成了指认她私通摄政王的罪证。

    什么女为悦己者容,摄政王死了替他素服守寡,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燃烧的火盆让院子暖和了起来。

    云桐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她知道赵明珹有心晾着她,甚至在想法子一会儿见面如何恶心他。

    自作聪明。

    羞辱、病痛……还有濒临死亡的恐惧,这个冬天她经历的已经够多了,也麻木了。

    她现在只想一会儿见到赵明珹痛痛快快骂他一顿。

    然而云桐还是低估了赵明珹这个人的卑劣。

    他给云桐带来了一个人。

    开道的宦官刚刚喊出“皇上驾到”,一道身影便踉踉跄跄跑进院子,像只小猫一样扎进云桐怀里。

    “姑母,姑母您救救我吧!”

    来人是云晚晚,繁复的皇后朝服穿在她身上,比她这个人都沉。

    “姑母,姑母您和父亲说,让晚晚回家吧。”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桐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废物,一群废物。云家在朝堂上已盘踞多年,数名子弟身居要职,赵明珹轻易动不得。

    把女儿送进来以示对皇室的忠诚,这种多此一举的表面功夫,真亏云权这个伪君子做得出来。

    她抬起头狠狠瞪着跟着走进来站在她面前的赵明珹。

    “她才八岁!”

    “朕被赐婚的时候,和她年纪差不多。”赵明珹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仿佛他知道云桐有此一问,已经准备好用这句话堵得她张不开嘴。

    “赵明珹你要不要脸!”云桐从雪堆里抄起她掉下的手指冲赵明珹砸过去,赵明珹下意识去躲,可是云桐本就没什么力气,半路就落了下来,被皇帝身边的护卫用脚踢到一边。

    “借云家的势网罗天下能人,江家人替你去打仗,萧家把你当亲孙子宠着。你这些年吃过什么苦?掖庭的女人多到塞都塞不下了,谁还和你计较过吗?你是躺在哪个肚皮上想起来自己娶了几个年纪大的女人是吃亏了?别忘了,是你亲娘当年没本事送不上你坐龙椅,特意找了这些个媳妇给你当后娘!”

    “你你你!”赵明珹气得直跺脚,周围的宫人已经吓得跪了一地。

    跪得快,话传得更快,云桐知道她骂赵明珹的这些话,不用等到明天就会传遍盛京公卿贵族的耳朵。

    他们本就看不起这个赵明珹这个便宜皇帝,只不过各个家族没到撕破脸的时候,留一个皇帝维持平衡罢了。

    “文不成武不就,朝堂之上压不住人,一辈子依仗女人活命,到头来也只会在女人身上撒气。”

    “你们这些毒妇,惹得后宫鸡犬不宁,朕令你们在冷宫反省已是宽仁。”

    “你就是当即杀了我们,我都能高看你一眼,只敢把人放冷宫关着,赵明珹你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萧琴儿当年怎么不掐死你?留下你的孪生姐姐,至少养大了还能嫁出去给你们赵家多挣几张金叶子!”

    “你大胆,你敢直呼圣贤太后的名讳!”

    “圣贤太后这个尊号还是我给她追的,指望你这个亲儿子,萧琴儿怕是连皇陵都进不去!”

    “云氏你搬弄口舌,不守妇德,罪加一等!”

    “这条罪名宗人府不是早安在我头上了吗,还用等今天来给我扣帽子!”

    云桐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怀里的云晚晚扶起来。

    晚晚还小,脏耳朵的话本不该当着她的面说,但她既然入了宫,这些事情早给她戳破了,反而好。

    算是做姑母的最后一份心意。

    “孩子别怕,只要云家不倒,赵明珹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平日你就关上宫门过日子,有什么不满,就只管闹,不用怕赵家!”

    云家的女儿已经不多了,还要用来和其他家族联姻,云晚晚的父亲又是云家这一代的领头人。这样想来,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是安全的。

    “那、那姑母、姑母你怎么办?”云晚晚抹着眼泪问。

    “姑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接着她厉声对跪着的宫人说,“伺候的还不把皇后送回去。”

    两个宫女连忙起身,带着一步三回头的云晚晚离开了冷宫。

    “姑母!我去求父亲,让他把你接回家,姑母你等我!”

    “朕让你们走了吗!”

    没有人理会皇帝。

    赵明珹靠着世家勋贵当上皇帝,如今他手底下的这些功臣你嫁我娶、盘根错节,早变成了他动不得的怪物。

    赵明珹气地举起茶碗,往地上摔。

    “你被废是因为云家在背后捅刀,你还惦记着云家,真是可悲!”

    “好笑,你都知道的事,我还能不知道?”云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过是一个个的汤喝够了,想吃肉,觉得我碍事又生不出孩子,与其再出一个王太后,不如先下手罢了。

    成王败寇,我认了。”

    说到这,云桐笑着讥讽道。

    “倒是皇上,别以为自己只要乖乖听他们的话,您就能活得长。如果他们知道玉玺和遗诏的去处,您说他们会动什么心思,您那几个同宗的兄弟,我可还没给你杀干净。”

    云桐站起来,赵明珹身边的侍卫们,警惕地拔出了一节刀,冷冰冰的,映在上面的太阳晃得她眼睛痛。

    “你知道真玉玺在哪儿?”赵明珹激动地上前一步,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咳了两声,说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可以恢复你的后位,毕竟若不是你太过分,我们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废物玩意儿还是这么经不住诈,姓王的当年怎么选来选去选出这么个东西。

    云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把王青仪骂了一遍。

    “你靠近点,我小声告诉你。”

    云桐向赵明珹走了两步,然后狠狠扑了过去。

    “护驾!”

    侍卫拔出刀,而云桐正是往刀口上撞。

    只是没想到这么疼。

    云桐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倒在地上。

    大概是火盆烤热了,血活了,不像刚刚的她们那样,血是冷的,死也就不疼了。

    “季瑶如今也该做贵妃了吧,不知她怀孕了没有。”

    云桐满意地看到赵明珹动摇了一瞬,依照他的性格只要给他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他一定会去查,而季家根本经不起查,他们早就想取赵家而代之,若不是季鸣鸿不肯松口……

    “不,不可能!瑶儿不会背叛我的!云桐你在挑拨离间!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我五马分尸!”

    爱分分去吧,反正我已经死了。

    这是云桐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