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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在长安外 第229章 临别

    王维心中想着,一边笑着轻唤道:“阿宛……”一边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屋外的几人皆怔住了。

    屋内并不是阿宛,是公孙娘带着几个仆役,费力地挪动着阿宛的几个衣箱。

    而公孙娘一身素净,她的腰间,竟系着麻绳……

    公孙娘看王维的脸上全是诧异与恐慌,脸上慢慢浮现出了了然的悲悯。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还全然不知情……

    可见阿宛真的定下了决心要走,走得如此干脆,如此绝情!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悲凉: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太美好的人与事都留不住啊。

    王维看着公孙娘脸上的悲悯之色,脸色煞白,喃喃道:“公孙阿姐……发生了什么……“

    公孙娘挥了挥手,让那几个仆役出去,带上了门。

    一看这屋中只有他们二人,王维强做镇定道:“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宛呢?她在哪里?你又为何……带着孝?“

    公孙娘沉默不言,只转身去屋里,捧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放到了他手上。

    王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当年把披帛和梅上雪还给阿宛时用的那个木盒。此时,这个木盒轻飘飘的,明明是温润的楠木,他触手所及,却有刚才触到冰镇瓷罐的那种凉意,从指尖开始,丝丝蔓延到了全身,凉了他的血,他的心。

    难道,这一次轮到她要与他恩断义绝了吗?

    他轻颤着手,慢慢打开这个木盒,木盒底下,俨然就是那条青金石的披帛,上面还放着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他为她誊的一些乐谱和字帖,他戴旧了的发簪,不知哪次出游时给她簪在发髻上的玉兰花,上已节时在曲江池畔随手买的小泥偶……他到长安后遭逢家变,囊中羞涩,不曾给过她什么名贵礼物,但哪怕是这些零碎的不值钱的东西,她也都视若珍宝,一样样都好好收藏着。

    但现在,她都不要了。

    他来不及看完这木盒中的所有东西,嘴唇微颤,眼中已经浮起氤氲之气,抬头看着公孙娘道:“阿姐……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公孙娘红了眼眶,从西风学堂生变,鸦奴遭难开始,再说到圣上当晚亲临了西风楼,阿宛与裴迪二人与圣上密谈之后 ,圣上给了西风楼额外的恩典,可他们二人却一早就动身离开了长安,再不知去向。

    王维的心越听越凉,仿佛溺在了无边冰海之中。

    他一时来不及谴责安禄山的贪得无厌,心疼鸦奴的无辜殒身,也无暇思考那晚雅间他们二人与圣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他满脑子都是他们当年在香积寺、蒲州父亲的牌位前说的那些话,但是……

    她走了?

    真的就像他一直担心的那样,再次不告而别了?

    那些曾经在佛前,在父亲灵前说过的誓言,就这样不作数了?

    他惨白着一张脸,即痛又气,心如箭攒,嘴角竟扯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力把心中翻腾着的爱意和恨意地压了下去。

    王维又低头翻看木盒中的物件。有一张小小的纸片,既旧且脏,似是从什么东西上揭下来的,徐徐展开后,竟是一道用青金石墨写就的小诗:“空恨无逆转,万事皆有缘;不恨窗前月,只怜身外你。“

    他脑子哄地一下,手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那年盂兰盆节,他在龙池边放下的灯,竟被她拾到了!

    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今日,竟换做是她对他送出这首诗了。

    她有她放不下的爱恨情仇,无边向往;他亦有他无法背弃的门第家风,仕途荣耀。这世间,本不就是只有他与她二人独立地活着。

    王缙的话,不过是一刀划开他们二人一直小心翼翼缝补着的窗户纸,本就已经千疮百孔,补无可补;那层纸被划破后,他们一直不敢直视的真相,如同阳光一样就那么赤裸裸地照了进来,他们终于现出了原形。

    一个是飞鸟,一个是鱼,相爱本是徒劳。

    他的眼眶再度湿热,一滴硕大的眼泪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却似把他自己给烫了一下,浑身一颤。他特别用力地抹干了眼泪,仿佛这样就能抹平他心中的不甘心,继续笑着低头翻看。

    拨开这些零碎的细小物件,披帛底下,竟还有一叠厚厚的楮皮纸的飞钱。

    公孙娘本就一脸悲悯地看着王维,见他翻到了飞钱,便笑道解释道:“阿宛特别和我交代过……她已经盘过了《琵琶颂》二十日演出的绢金节余,这里是给你的润笔费……她说了,亲兄弟明算账,这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还请你收好!”

    她见王维垂头不语,又犹豫着道:“摩诘……阿姐虽与你相识时日不长,却知道你是一个豁达坦荡的君子……你和阿宛二人之间的账,原本就算不清,倒不如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人生在世,谁不是担着千斤重的担子在过?阿宛明白你的处境,亦不想为她而为难,你也不要辜负她的这份心……”

    王维苦笑道:“……我怎会不明白……“

    他环顾四周,她原本放在床头的那架山水屏风,已经拢起,堆在一旁。

    是了,她现在再不用望着屏风上的画去渴望外面的世界,她现在一定已经策马奔驰在山野之中,轻风展袖,笑容满面。

    长安之外的关山晓月,大漠孤鸿,江南烟柳,三秋桂子,才是她魂牵梦萦的世界。这间屋子里的珍玩玉宝,妆匣里的钗簪坏佩,衣笼中的锦缎华衫,她竟是一样都没有带走,唯独少了那一把挂在墙上的青冥剑。

    公孙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叹气道:“……这个孩子,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她的这些东西,我会帮她封存起来……等她重回长安,重回西风楼!只要有我在,这里永远是她在长安的家!“

    王维木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阿姐,西风学堂搬去青龙坊之后,那原来院中的学堂,现在可有人住?“

    ”那边远离主楼,倒是空着……“

    还没等王维说出来,公孙娘这个玲珑心肝人,笑笑地看着他道:”如果摩诘不嫌弃,可否邀你住到那里去?西风楼中来了不少新人,皆不通乐理不识曲谱,还需要你多多提点才是!“

    王维颇为感激地点了点头。

    道政坊的小院已被卢令月知道,怕以后还是会再生风波,倒不如躲在这里清静。

    他可以等……总有一天,阿宛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