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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兵 第793章 最后的夏侯杰

    黄昏,

    篝火,

    沿大凌河辽西官道,有一处无名山腰。

    山腰上,两个一看就是将门出身的汉子,在泥地里,拿着石块,下起了兵棋推演。

    山脚下,是数千人的营地,

    这支队伍似乎要从燕郡,前往辽西。

    “这一块石头是玄武,这一块是朱雀,这几块是赵国的兵马。”

    “如果集中在河间、渤海一带,那就会捏成一只拳头。现在散开在整个河北,就变成沙子了,自然到处力量不足。”

    河风吹拂了安家的旗帜,带起阵阵辽土的微腥,

    安庆坐在一节木头上,一边折枝烧火,一边对河北战局娓娓道来。

    此刻,夏侯杰持梁棋,安庆持赵旗,

    双方就河北战事对抗,目前来说,安庆占据绝对上风。

    从大战略上来看,确实要像安庆说的那样打。

    赵军在河间府一线停留,一旦赵帝周云的后续兵马来了,

    届时再雷霆而动,将战线推到黄河边,那样梁军跟三王就要隔着黄河跟赵军对抗,

    此刻,梁国再想染指河北,那就是千难万难,处处被动。

    “朱雀将军,一直都是大赵名将,怎会犯如此大错?”

    说话的声音很稚嫩,是夏侯杰的一个童子,此子乃是亲兵遗留。

    夏侯家已经散了,归入安家,也将在两河堡安置。

    如今,幽州将军夏侯杰身边,只剩下这个小小书童一人了。

    闻听小儿之言,安庆仰望辽东雄浑壮阔的燕山,不禁摇头笑了笑,

    五十多岁的夏侯杰,已经不见当年榆中谁为雄的气魄了,

    他瞧着安庆,也摇头叹息道,

    “昔日孟白川,背靠河原八营,出战突厥,一时间名震天下。”

    “如今朱雀李保啊,怕是要步这位老对手的后尘了。”

    “不至于,赵王还看着呢,李娘子也会管着的。”安庆折下枯枝时,不小心被扎了一下,

    养尊处优多年,过去的手茧都已经消失了,没想到这小农活,还干不好了。

    透过火苗,安庆看见了一块小石头,那里就是邺城。

    不得不说,赵王还是那个赵王,用兵之能,惊叹鬼神。

    宋王、魏王,虽然同为梁军,但他们都有各自的山头。

    眼下中路宁则大获全胜,威震天下,名利双收。

    他会帮魏军,夹击邺城?!

    当然不可能。

    他恨不得魏军被赵军击败,怎么可能去帮丁肆业。

    退一万讲,就算他想去,万一打输了,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同时,魏军见宋军迟迟不支援,也会渐渐偃旗息鼓,展缓进攻。

    因为在魏军看来,他们打的是朱雀主力,却得不到利益。

    而偏偏宋军袭击中路薄弱处,如今却是名满天下,

    就算是傻子,也不愿意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归根结底,三王是各家私兵,互不统属。

    虽然都是能征善战之将,但并不会为梁国死战。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远离中原的喧嚣,也是好的。”

    见安庆走神,夏侯杰还以为他在伤心妻子之事。

    其实,安庆放弃河北,幽州将军也是很惊讶的。

    他夏侯杰老了,看的开。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安庆正值当打之年,竟然也是如此豁达。

    某一刻,橘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一老一少的面容上,

    老者叹息一声,幽幽的开口道,

    “瑶儿走了?”

    “走了。夏侯将军在南楚被封为定国侯,官拜二品骠骑大将军,成了军中第一人。”

    “瑶儿年轻美貌,不愿意来塞外苦寒一生,虚度年华,南下投奔夏侯将军去了。”

    “绑了她呀!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能忍她这事?”火堆前,夏侯杰笑了,笑了自嘲,也笑的无奈。

    “要本将说,你们建安军出来的,都有惧内的毛病?周云被他家几个娘子吃的死死的,丁肆业怕他那个柳楼婆娘。你安庆,哎……”

    辽风习习,北国苍茫。

    不同于河北江南的青山绿水,辽东这地方,黄土是大地的主旋律。

    安家营地,篝火的光亮,照在两个战败的男人脸上。

    ‘优柔寡断,兵谋不足,窃据高位,枉为人主。’

    这也许就是未来,史书对他们的评价吧。

    此刻安庆与夏侯杰,这对翁婿,皆是沉默的望着火苗,

    仿佛噼里啪啦的柴火,有着极致的魅力。

    化为灰烬的前一刻,小小的木柴,璀璨夺目。

    无名山腰,此刻无声胜有声。

    夏侯杰知道,留不住的人,永远都留不住。

    夏侯瑶一直心高气傲,昔日也非天下英雄不嫁,她常常将李娘子挂在嘴边。

    认为一个山匪女子,武不比她强,貌不比她美,凭什么如此权势?

    “昨天有一支队伍过去了。”夏侯杰拿出黄酒,给安庆丢了一壶。

    “看见了,朱红金边,契丹木伦河。一个小部落而已。”

    望着安庆自顾自的喝酒,对此毫无概念,

    夏侯杰不禁一愣,眼神闪过异色,提醒道,

    “此部落乃是赵帝之后,去了草原,就无人可制了。别看今天只有小小千人,将来必是中原心腹大患!”

    “是谁在这里,大声非议朕的皇子?”

    不知何时,就在夏侯杰跟安庆走神之际,

    十几匹快马,在落日余晖下,奔腾而来。

    赵帝周云幞头赵装,贵气而干练,

    皇帝下马,随意的走到篝火旁,找了个树桩。

    李义则是赶紧铺上垫子,让周云坐下,

    随后从马鞍上,拿出了几个粟饼,这玩意马桐送的,听说烤着吃味道很好。

    赵人的着装,有明显的胡人特色,

    看起来圆领溜肩,幞头简约,随时可以上甲作战。

    这种服饰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夏侯杰知道,中原门阀权贵,还是接受赵国胡服,

    这也是各家豪强,诋毁赵国为关外北胡政权的原因之一。

    就像他,此刻穿的是宽袍大袖,鼎文锦衣,讲究的是中原将门贵胄之气。

    “哈哈,信口雌黄,陛下莫要见怪。”夏侯杰朗声一笑,行赵礼赔了个不是。

    “见怪?!朕当然要见怪。”

    今日周云穿的是便装,就像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故友,来探寻两位故交。

    “路过朕的帝驾,也不来看一眼,你们心里还有朕这个老上司吗?”

    “如今,见你们还难了?朕不找过来,你们啊也不去找朕呢。”

    其实周云只需要金口一开,

    夏侯杰跟安庆,就要三跪九叩的来赵帝行宫面圣。

    只是如今,周云是皇帝了,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物。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人解读,进而无限放大。

    当然,站在夏侯杰跟安庆的角度,

    他们翁婿都已经是卑微的小人物了,今后家族远离中枢,再没什么权势可言。

    如此天差地别的身份,他们自是不好去大军中拜见皇帝。

    “陛下,昔日并州大山之恩,安庆无以为报,只能替赵国稳固边堡。”

    “你别无以为报啊。”赵帝周云要李义拿来粟饼,

    熟练的拍掉了上面的叶子,递了一个给安庆道,

    “军中之人,没那么多讲究,凑合吃吧。”

    “安庆,要不来朕这里?给你一支兵马,去那西北教训突厥、高昌。”

    面若玉冠,眼如朗星,宽厚弘毅。

    安庆面前,这个昔日的武川镇雄主,依旧跟以前一样,对建安军的信仰,从未动摇。

    可惜,赵帝依旧,但定王这一支,早已物是人非。

    “臣谢陛下隆恩,安庆本就是一山野村夫,赵国猛将如云,臣恐才能不足。”

    “哼哼……哎!朕很失望。”

    落阳照辽山,飞鸟相与还。

    赵帝周云眼里闪过异色,有些事,提两句就够了,过了就变味了。

    大凌河畔,围着篝火,三个男人追述着昔日中原大战,对战宋国跟徐州的惊险。

    当时王台村,秦寄要是不出来,扛住萧盖,兴许胜负难说了。

    在东口县,上官弘要是不叛变,毒士了然清除后方压力,

    九万精锐压向王台村,整个河南道都会丢掉。

    过往云烟,是是非非,都随着这涛涛大凌河水,一去不回了。

    某一刻,天穹的黑鸦飞过,

    周云知道,他该走了。

    翻身上马前,赵帝最后看了河内郡的农家子一眼,叹声道,

    “你啊,也不愿意来帮朕。罢了……安庆,朕希望你安家能造福一方,保家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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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悬山飞鸟,白云悠悠。

    长河茫茫,大路无疆。

    辽西道,牤牛河的尽头,群山环绕,风光无限。

    两匹五花驹,驮着一老一少,两个异乡人行走在大山之间。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哈哈哈,此去榆中三万里,夏侯杰当不得再还了。”

    “凡儿,这辽关大山,多看一眼是一眼啊,哈哈哈。”

    “先生,先生,等等我啊。”小书童的马术,哪里比的过征战一生的夏侯杰。

    此刻,已经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山里小路不宽,还杂木杂草众多,

    某一刻,小书童对着夏侯将军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

    “将军,关中走不过啊,咱们怎么去陇西!”

    “哈哈哈,关中走不过,可以走大漠。那边早有商贾走通了。”

    山外有山楼外楼,白云此去空悠悠,

    飞鸟环绕的大山,策马而走的夏侯杰,忽然老泪纵横,

    方才过山涧,无意中看见了河流下,依稀是一个跨马少年的倒影,

    那是一个雄武年轻的骁将。

    他曾经出战吐谷浑,出战中原,出战辽东,镇守河北十几年。

    而此刻,辽山之中,策马西行之人,已经是暮年老者了。

    “嘿嘿,先生,我终于追上了。啊……先生,何苦呢?幽州本就不可得,莫要伤心了。”

    “即使能对抗了北面,这也打不过南面,怎么都得丢。”

    “哈哈哈!小滑头。”

    夏侯杰抬手一鞭,抽在书童凡儿的马上,后者狼狈的控马,一路颠簸向前。

    幽州将军,最后遥望了一眼大山,呢喃的道,

    “闯荡一生,还能得个善终。古往今来的豪杰,未必有这命啊。”

    “榆中谁为雄?陇右双夏侯。”

    “哈哈哈,知足了,知足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