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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生录 第52章 再见青牛

    谁也没有想到,青悠真的活得下去,即使在这样的人生里,她还是顽强地活着。关于死亡这件事情,她连想也没有想过。

    她的头发已经稿乱如荒草,她的双眼干涩连眼白也微微泛黄,她瘦得形销骨立。

    她从里到外,几乎油尽灯枯。

    可她还是活着,比行尸走肉的方式还要残忍地活着。

    活着,是她现在唯一能凭一己之力完成的事情。

    这一天夜里,她又接待了七个男人,每一个都如明日将死一般奋力造作。

    第八个男人等在帐外,听着里面扯人心肝的喘息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在初冬的夜晚里搓手跺脚。

    初冬了,这里地处北方,比起原先居住的地方,冷得超乎了想象。

    第七个男人终于再也折腾不动,他已经拼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他累得仿佛被抽干了水分的水獭,干涸在路边。

    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没有男人会不舍得卖力气。

    第七个男人系着腰带终于掀帘出来,脸上的神色疲惫大于享受,看见抱着身子缩在门外的后继者,极讨人嫌地朝帘子里努了努嘴,说了一句,“也不怎么样,还不如我那老相好呢。”

    第七个男人也感觉到这夜里的寒气了,他打了个寒噤,又说:“为她在这鬼天气里等这么久?不值得!”

    说完了想说的,第七个男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

    第八个男人朝第七个男人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骂一句:“什么玩意。”也不再停留,就进了帐。

    ******

    帐子里,比他想象得要冷。

    他原以为,这是睡觉的地方,总该有火炉或者炭盆。可出人意料的,这里和外面一样冷,更令人厌恶的是,这里还残留着无数男人的恶臭。

    男人捏了捏鼻子,努力借着极其昏暗的光线去寻找自己的猎物。不,或许连猎物都算不上,那个女人连奔跑都不会,她只是一团任人宰割的烂肉。

    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他找到了。

    女人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姑且可以称之为床的地方,身体暴露在寒冷的黑暗里,没有遮蔽。

    男人有些失望,一半是因为刚才那番搅人兴致的鬼话;一半是因为这具身体,干瘦、枯槁、伤痕累累。

    说好的国色天香呢?说好的浪荡成性呢?这样的女人,怎么能给男人带来欢乐。男人撇撇嘴角,莫名又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个女人,他曾有过一个妻子,是完美的。

    男人一步步走近那具躯体。

    深夜的帐子里没有任何别的声息,女人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

    可男人却骇然了,这个女人,是睁着眼睛的!圆圆的一双眼睛,瞪得无比大,她这一身的生命大约全都铸进了这一双眼睛里。她的身体仿佛是死的,可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躺着的女人从不去看任何走进这个帐篷的男人,虽然睁着眼睛,可她却能保证不让这双眼睛看见不该看见的污秽。

    如果还有什么是可以坚持的,于她而言,不过如此。

    可是这个男人,太迟疑了,犹豫得让人害怕。她曾经历过无数个可怕的男人,越是悄无声息的,越暗藏着可怕的力量。

    这个男人……

    她忍不住转动了眼睛,她想着,一眼,就看一眼他的脸,仅仅用来舒缓自己无用的担心。

    可这一眼,就像钉在了那张脸上,再也转动不开。

    女人的喉咙动了动,胃部不可抑制地翻搅起来,有两个字变成冰锥从脑仁里冲破爆裂

    ——“青、牛?”

    男人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施下了变成石头的咒语,他的全身在这两个字中僵成了铅块。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好像、好像……小梅。

    而在男人想起来之前,女人已经尖叫着推开他,撞开那道薄薄的门帘,用自己苍白的、锋利的身躯刺破了黑夜的战袍。

    男人被她推得晃了两晃,好不容易立定,心里还在奇怪:这个女人的眼睛,和小梅的眼睛,真的好像好像啊。

    一念飘过之后,才是第二念:可这女人,传言里不是个哑巴吗?

    第二念过后,才是第三念: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叛逃前的那个,作为汉人的名字的?

    ******

    这个小小的身体撞出门帘,撞进黑夜,最后,只撞上了破碎的大地。

    胸口、膝盖、小腹……处处都是伤口,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跑了多久呢?不知道。只知道脚掌上已经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仿佛是什么生着冰喙的鸟类在背上啄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又一口,手臂上也感觉到了。

    哪里来的怪鸟?女人睁开眼睛,看见面前坠落在地上的白色粉末,转瞬之间化为虚无。

    这是,雪吗?

    在她出生的地方,她从没见过雪。

    雪,是牧仁带她认识的,她最喜欢的东西。

    女人笑起来,更舒展地铺在了地面上,她想让自己铺成一张巨大的地毯,大得罩住地面,接住所有的雪,然后藏起来,不跟任何人分享。

    牧仁、雪、其其格……青牛、青白……父亲、母亲、弟弟……

    女人抖了一下, 又抖了一下。

    雪越下越大。

    恍惚之间,女人仿佛是睡着了,睡得那样熟,在一张巨大的、雪白的、柔软的床榻上,舒服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舒服得仿佛失去了手脚。

    隐隐约约,眼前站了一双脚,雪白的猎靴,鞋间上沾着雪白的雪。

    什么人,踩在了自己的床上。

    女人奋力动了动僵冷的脖颈,想看清来人的模样,可目光最多只能停留在那人的腰间,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上移了。

    但是足够了,她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背上还背着一展金弓。

    呵,好奇怪的金弓。

    青悠又笑了。

    这个奇怪的女人蹲了下来。青悠看见了她的脸。

    好疏离的一张脸,细细长长的眉毛锋利得像黑猫的爪子。

    这个疏离的女人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掌,她的肌肤比地上的雪还要白。柔软的指尖穿进青悠乌黑的头发里,一下一下地梳起来。

    她的声音仿佛春天里坠落的第一根冰凌落进泉水里,她说:

    “清珞啊,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