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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浮生后世情 第287章 安阳公主

    暮春的风卷着黄沙掠过草原,小青扶着玲儿行至那座茅草屋前时,檐角的铜铃正发出细碎的声响。

    “当心门槛。”仕林低声提醒,搀着玲儿的手又紧了几分。少女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昨夜强行破阵留下的内伤仍在肆虐,隔着素白绢衣都能感受到她掌心渗出的冷汗。玲儿却倔强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唇抿成一线,唯有那双明眸依旧灿若寒星。

    屋内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墨香。仕林深吸一口气,广袖正襟,对着虚掩的柴门深揖及地:“在下大宋使臣、庚辰科状元许仕林,现任历阳知县,求见王爷。”字字铿锵如金石相击,惊起檐下栖鸟。话音未落,北风骤然呼啸,卷起满地枯叶盘旋而上,竟在三人头顶织就一道诡谲的旋涡。

    屋内骤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玲儿刚要开口译介,却见柴门“吱呀”裂开道缝,浑厚的中原官话惊得玲儿身形微晃,仕林立刻托住她手肘:“进!”

    陈旧的木门应声而开。只见四壁萧然,唯有一盏青铜雁鱼灯在案头摇曳。中年男子伏案疾书,狼毫在宣纸上泼洒出铁画银钩。他身着靛青窄袖胡服,腰间玉带却缀着南朝样式的云纹佩,半披的鹤氅下隐约可见金线绣就的盘龙暗纹。

    “韩承武。”

    狼毫忽顿,一滴浓墨在“兵”字最后一捺处泅开。白衣剑客如鬼魅般现身,单膝跪地时竟未惊起半点尘埃。完颜雍将密信掷入他怀中,玄铁扳指与青玉案相击,发出清脆的铮鸣,“这封信即刻发出,不得耽误,告诉他们,依计行事。”

    “是!属下领命。”白衣剑客双手接过书信,快步离去。

    待韩承武的身影消散在屋外浓雾中,完颜雍方搁笔抬眼。烛光跃动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眉间川字纹深如刀刻,鹰目扫过三人时,小青只觉脊背发凉,那眼神,竟似漠北苍狼盯着垂死的猎物。

    “二十年前,本王随叔父出使临安。”完颜雍缓步绕出书案,麂皮靴踏在陈年竹简上发出细碎声响,“朱雀街酒旗招展,西湖畔画舫如织。你们南朝士子,个个峨冠博带,谈玄论道。”他突然停在仕林面前,玄色大氅挟着凛冽的松墨香扑面而来,“可宴席间论及幽云十六州,满座朱紫竟无一人敢直视本王!”

    仕林袖中双拳紧攥。眼前人谈吐间气度,竟比临安皇城司那些老狐狸还要危险百倍。

    玲儿忽觉臂上一紧,原是仕林指节已泛白。她忍着胸腔刺痛,正要开口,却见完颜雍猛地转身,鹤氅在虚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如今陛下六十万铁骑南下,尔等不去整军备战,倒来寻我这闲散王爷。许状元,你莫不是读书读迂了?”

    “王爷明鉴!”

    仕林突然撩袍跪地,青石砖的寒意顺着膝盖直窜心口,“完颜亮背信弃义,穷兵黩武,两国交好二十载,可他却因一己之私,好大喜功,率六十万大军南下,可王爷可知?贵国境内也早已是‘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仕林的声音虽轻,却字字珠玑,“仕林北上时,见河北之地树皮皆被剥尽,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贵国百姓何辜,要为完颜亮的野心陪葬?”

    完颜雍瞳孔微缩,嘴角却噙起一抹鬼魅的笑容:“黄毛小子,未经磨练便在此地信口雌黄,你可知何为和谈之前提?”

    “哼~”仕林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昔日历阳城俘获的金兵印信,“我宋人虽善诗文,不善骑射,可但凡侵我国土,辱我妻儿之辈,我等当同仇敌忾,戮力同心!王爷不信可去信问问,如今大军行至何处?纵使贵国挥军百万,也不低我大宋军民一心!为今之计,唯有罢兵休战,止戈为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顺应天命!”

    “好!好个舌灿莲花的状元郎。”他抬脚碾住仕林肩头,麂皮靴底缓缓施压,“可惜本王最恨被人要挟!就凭你三言两语,便以为可左右陛下圣裁?不自量力……”完颜雍脚下力道陡然加重,骨骼不堪重负的脆响在静室中格外清晰。

    “王爷……”仕林艰难抬头,顶着完颜雍力道,开口道,“仕林自知难撼金主圣裁,所以仕林斗胆来见王爷,希望王爷……”

    “住口!”完颜雍忽而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许仕林,本王知道你意欲何为,今日换做他人前来,本王或可与之商议,可偏偏是你!本王绝不答应!”

    “为何!青王爷明示!”仕林也不甘示弱,面对着完颜雍的咄咄逼人,仕林丝毫没有退缩。

    “明示?哼~”完颜雍缓缓抬起脚,厉声道,“你可记得赵恒?”

    “赵恒……郕王……”仕林忽而低下了头,口中小声呢喃起来。

    “不错!”完颜雍走到台前,冷笑道,“你以为金宋两国和平二十年,是何缘由?你以为赵恒只是通敌卖国之辈?你太小看他了。”

    “可……可他……”仕林闻言,方才的气势荡然无存,任他如何也没想到,郕王竟和完颜雍会有关联,仕林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昔日在郕王府中勾心斗角的日子,回忆着郕王是如何对待他们父子,他双掌微屈,心中似有万般愤慨。

    完颜雍忽而逼近,袍角带起的风卷得烛火明灭不定:“你可知赵恒死前,曾托人给我带话?他说‘南朝君臣皆如泥塑木雕,唯有许仕林那竖子,倒是块硬铁’。”他忽然伸手扣住仕林的手腕,指节捏得后者骨节发白,“你杀了我的挚友,如今竟还敢来求我?”

    完颜雍一甩衣袖,回到桌案后,对着韩承武说道,“承武!送客!”

    白衣剑客不知从何处而来,身形一闪,来到堂内,双手抱拳:“遵命。”

    “王爷!”

    玲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溅在青衫前襟,洇出红梅般的印记:“王爷可知,忠孝礼义,忠字在前!纵然赵恒居功至伟,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单论赵恒通敌卖国,欺君罔上!便足矣治他死罪!”玲儿大口喘着粗气,惨白的双唇不住的颤抖,额间已是虚寒直冒,“可即便如此,我大宋皇帝,念及骨肉亲情及往日功绩,也并未想治他的罪,那道罢官免爵,贬为庶民的诏书如今仍封存在制敕院,是他自寻死路,为情所困!王爷口口声声说是赵恒的挚友,难道连这等事情都不知道吗!咳咳咳……”说罢,玲儿忽而一阵剧烈咳嗽,仕林和小青赶忙上前搀扶。

    “你是何人,怎知道这些?”完颜雍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虚弱的丫头,心中顿感一惊。

    玲儿撑着仕林的掌心,艰难起身:“我不过是大宋一个普通女子,王爷是明白人,此次若完颜亮得胜还朝,完颜亮就是金国雄主,他定会杀了王爷,以绝后患,可若完颜雍战败,他同样会迁怒于王爷,杀王爷祭旗,故而无论完颜亮是胜是败,他都不会容下您这位功高震主的王爷!咳咳咳……”

    “玲儿……”仕林搀扶着玲儿,双眸溢出泪水,朝着玲儿摇着头。

    玲儿摆了摆手,撑着仕林起身:“他连亲兄弟完颜元寿都能剜去双目,何况是您这手握兵权的宗室?乌林答夫人悬梁那日,王爷就早该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放肆!”

    完颜雍目眦欲裂,听到亡妻姓名,似乎触及了他最难以言说的软肋。

    “七年!”玲儿伸出手指,捏成“七”字,迎着完颜雍,丝毫不惧,“那个舍命替王爷换来的七年光阴的王妃!临死前还惦念着你的结发妻子!王爷忘了吗!”

    完颜雍猛地拍案,案上茶盏跳起三寸,滚热的茶水泼在玲儿手背上,她却恍若未觉。仕林见状欲上前,却被韩承武突然现身拦住,长剑出鞘声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乌林答的名讳,岂容你……”

    “岂容我玷污?”玲儿呛出大口鲜血,却依旧带笑,那笑容苍白如纸,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厉,“天眷三年到贞元二年,王爷与夫人相守十余载,夫人亲献‘白玉带’,替王爷化解了熙宗猜忌,后又献‘辽骨睹犀佩刀’和‘吐鹘良玉茶盏’,让王爷免遭完颜亮清洗,完颜亮垂涎夫人美貌,强召她赴中都,未免王爷遭受抗旨欺君之名,假意奉诏,而半道自缢!那日王爷在燕山猎场射落的那只海东青,正是夫人用命换来的!”

    “你……住口!”完颜雍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双眸弥布血丝,狠狠盯着玲儿。

    “小丫头!”完颜雍抚弄着案头鎏金虎符,嘴角噙着讥诮,“可知本王为何独居陋室?”

    不待玲儿作答,他的指尖突然扣住虎符獠牙,“猛虎卧荒丘,不过暂敛其爪。待风云骤起……”五指猛然收拢,精钢锻造的虎符竟被捏得咯吱作响,“自当啸震山林!”

    “那眼下正是时候!”玲儿依旧岿然不动,双目如炬,她踉跄着往前半步,手指深深掐进桌沿:“如今完颜亮大军被阻于采石矶,后方空虚,若此时有人传檄各州,言明完颜亮弑君篡位之罪,则大位可定!也不负……”玲儿忽而回眸望向屋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在天之灵!”

    屋内寂静如死,远处传来狼群的长嚎,惊得茅草屋的窗纸沙沙作响。完颜雍闭目长叹,忽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尘土簌簌而落:“好个巾帼不让须眉!历阳城头的女军师,不仅能在两军阵前运筹帷幄,还能连破太昊周天和太阴玄冰两大迷阵,更是对金宋两朝宫廷秘事了如指掌。”完颜雍忽而收敛起笑容,他俯身盯着玲儿,鼻尖几乎要碰到她颤抖的睫毛,“你不是普通女子。”

    “不!”玲儿回眸望向身后的仕林,淡然一笑,“我就是个普通女子,若我也有如王爷这般遭遇……”玲儿眼角滑跪一滴泪花,转瞬即逝,“我绝不会忘!哪怕豁出性命……”

    玲儿本能的别过头,白皙的脸庞不见半点血色,完颜雍绕到玲儿身前,躬身托起玲儿的下颚,扭过她的惨白脸颊:“好个痴男怨女,只是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玲儿面色铁青,昨夜的重伤,加之此刻的对谈,已让她精疲力尽。

    “可惜你们终究是太天真!”完颜雍鹰隼般的眼神看向玲儿,“两国和谈,讲的是筹码,你们是能做的了岁币的主,还是割地的主?就凭你们三个,除非赵构亲自前来,否则你们都不配和我谈!”

    仕林和小青闻言一怔,完颜雍所言,正是他们所虑,仅凭知县身份,就算是使臣,也难和完颜雍对等和谈,可如今天高皇帝远,他们又上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和谈呢。

    就在这时,玲儿冷艳的脸上,忽而浮现一抹冷峻的笑容:“我们做的了主做不了主,又当如何?小女子倒是斗胆一问,王爷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吗!”

    完颜雍心中一怔,松开了玲儿的下颚,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完颜雍走回桌案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好凌厉的口齿,本王对你越来越好奇了,可任凭你们如何巧舌如簧,本王都没有理由信你们,本王爱才,不忍杀戮,今日就此作罢,你们……”

    未等完颜雍说完,玲儿手捏流苏,一枚带血的龙纹玉佩,落在众人眼前:“大宋皇帝长女,安阳公主够资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