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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浮生后世情 第317章 献捷宴(下)

    殿内编钟的余韵尚在梁间震颤,他却在众目睽睽下失了神。恍惚间似有碎片般的记忆涌来:和莲儿举案齐眉、同饮合卺、诏狱里熔金的灼烫、长街尽头那个若隐若现的白衣身影……每一幕都裹着蚀骨的寒意,此刻被酒液中的精血一烫,竟化作细密的针,扎得他心口发紧。腕间本已发烫的赤绳突然转为冰凉,青蓝色的法印在袖底忽明忽暗,似是在抗拒方才那口精血的纯阳之力。

    玲儿望着仕林腕间逐渐隐去的赤绳金芒,那道熔金般的光痕忽然在瞳孔里炸开——恰如三日前在青石板路上,他替莲儿别碎发时,腕间赤绳骤然暴涨的模样。晨风吹乱莲儿鬓边碎发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她甚至能清晰忆起当时糖画摊子飘来的琥珀甜香,混着仕林墨袍上散出的,本该属于她的龙脑香气息。

    “许大人可还记得……”她的声音陡然发颤,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广袖下的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在城南厢替旁的姑娘擦去嘴角糖霜时,用的是谁绣的帕子?”

    话语如冰棱掷地,殿内喧嚣霎时凝在半空。仕林僵住的手指还悬在半空,忽然触到袖中那方边角磨损的素绢——帕子内侧绣着的并蒂莲纹已被汗渍浸得模糊。记忆碎片如潮水翻涌:莲儿踮脚够糖葫芦时发间晃荡的茉莉簪、自己低头咬下她递来的半颗红果、还有绸缎庄飞檐下,那道被羽林卫佩刀映碎的素白帷帽影……

    “玲儿……”他喉间发紧,望见她鬓边桃木簪的珍珠流苏正剧烈颤抖,那珠子上凝着的水光,像极了当日掉在青石板上的泪。

    “住口!”玲儿猛地后退,绯红凤袍扫过案几的刹那,案角铜炉里飘出的龙脑香突然化作那年晨雾,泼洒的酒渍掩入裙摆褶皱。她垂眸时,鬓边桃木簪的珍珠流苏恰好遮住眼底水光,却掩不住颤抖的睫毛

    “在陛下与列位王公面前,”玲儿抬手拭泪,指尖却蹭花了唇上的朱砂,“许大人还是称‘公主’为好。”她望着淑妃正向许母席位逼近的背影,又瞥见仕林袖底渗出的金光,忽然想起三日前街角那幕——当仕林被莲儿拽着去挑龙凤烛时,街角卖花女竹篮里的栀子正被自己广袖扫落满地,如同此刻她散了一地的情分。

    “公主……”仕林失声唤出这两个字,腕间法印与赤绳残余的力量猛地相撞,震得他咳出一口金粉。他终于看清,当日在听风楼转角消失的素白衣角,原是玲儿被撕碎的心绪——那些被赤绳迷心窍的日夜,他竟将她塞进手中的金步摇,转手插在莲儿的发髻上。

    殿外三十六面编钟突然齐鸣,铅灰色云翳漫过朱雀门的瞬间,玲儿看见仕林腕间最后一缕赤绳化作金粉消散。可她鬓边点翠凤钗却在此刻轻轻一颤,将烛火碎光抖进泪里——原来方才换盏时,他指尖擦过她手背的温度,竟与当年在历阳江畔,他替她暖手时的触感分毫不差。只是这暖意来得太迟,早已被城南厢的糖葫芦甜香与莲儿发间的茉莉冷香,沤成了心口一道拔不出的刺。

    皇帝高坐龙椅,十二章纹的冕旒随他倾身动作轻晃,额前玉珠筛下细碎光影。他望着丹陛下方才那番悄声纠葛的二人,见玲儿鬓边桃木簪的珍珠流苏抖落泪滴仕林垂眸时广袖下隐现的青蓝法印微光未散,苍老的指节便抚过颔下三绺墨髯,嘴角那抹耐人寻味的笑意终于扩至眼底:“昚儿可瞧清了?”他侧首望向身旁的太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血玉,“这许仕林与安阳,倒像是当年朕还是康王时……”

    “父皇圣明。”太子垂首时,十八梁冠的旒珠在烛火下晃出碎光,“许仕林年少英才,安阳情深义重,此等佳话正可彰我朝风化。”

    太子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席的淑妃攥着袖帕的指尖骤然泛白。明黄凤袍的袖笼下,那方洒金鲛绡帕被拧成皱团,帕角绣着的缠枝莲纹被指节勒得变了形,恰似她鬓边那支点翠凤钗——珍珠流苏本该随着呼吸轻颤,此刻却凝在半空,连缀着的米粒大东珠上竟沁出层薄汗,在烛火下映出诡谲的光。

    “太子——”皇帝忽然抬手取过案上金樽,琥珀色酒液滑入喉间的声响极轻,他将空樽放回案几,指节摩挲着樽口镶嵌的血玉,目光仍凝着丹陛外漫来的铅云:“人君之度,如日月经天,当守正不倾。”

    “儿臣明白。”太子赵昚垂首应诺,他缓缓转过头,玄色团龙蟒袍的广袖拂过案几,将盏中未动的御酒晃出涟漪。目光落向丹陛时,恰见淑妃攥着酒壶的指尖已掐入掌心,明黄凤袍袖底渗出的湿痕在金砖上投下暗云似的影子。

    “陛下。”

    淑妃的声音陡然拔高,虽抖得像檐角铁马,可却偏偏扬起一抹僵硬的笑,她踉跄着走出坐席,十二幅褒衣博带在身后拖出暗云似的影子,鬓边点翠凤钗的珍珠流苏因跪伏动作狠狠砸在额角,“臣妾……臣妾见许大夫夫妇教子有方,特备薄酒一杯,为陛下贺,为大宋贺。”

    “准了。”皇帝抬眼望向太子,梁冠的旒珠擦过蟠龙柱,将淑妃袖底渗出的湿痕映得明明灭灭。皇帝指尖叩响龙椅扶手上的血玉,声音里浸着不易察觉的喟叹,“淑妃有心了。”

    小白听闻此言,素白诰命披帛下的指尖骤然收紧。当淑妃捧着酒盏缓步靠近时,一缕极淡的辛香钻入鼻腔——那气味混着龙脑香与焦苦草木气,细辨之下竟藏着端午时节驱蛇的雄黄气息。她下意识后撤半步,素白裙角扫过金砖时,腕间玉镯撞出清越的响。

    “许大夫、许夫人。”淑妃的声音透着不易觉察的颤抖,明黄凤袍的袖笼下,那方洒金鲛绡帕已被攥成血团,“本宫替陛下敬你二人一杯,聊表心意。”酒盏递出的刹那,她鬓边点翠凤钗的珍珠流苏狠狠砸在额角。

    小白望着盏中晃荡的酒液,喉间突然泛起腥甜。可碍于满朝文武的目光,她只能接过酒盏,指尖触到杯壁时,那股辛辣味混着腐草腥气,恰似二十年前端午龙舟宴上,姐夫递来的那碗经法海炼化的雄黄酒。她下意识后撤半步,广袖下的指尖已掐住腕间珊瑚珠串,却在触到仕林担忧的目光时,将那声惊呼咽回喉间。

    “白夫人今日身子不适......”玲儿猛地上前,绯红凤袍扫过淑妃的裙角,“不如让儿臣代饮......”

    “安阳!”淑妃突然拔高声音,推开玲儿的手时。她望着女儿藏在发髻中的桃木簪,想起临走前黑雾的威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此刻便护着许夫人传出去,是要失了皇家体统。”

    “既是陛下恩典,小女子不敢推辞。”小白将酒盏举至唇边,余光瞥见淑妃袖中那道蜿蜒的血痕——那是今早被赤绳划伤的印记,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泛着微光。酒液入喉的刹那,一股清凉之气顺着经脉直抵丹田,非但没有预想中的灼痛,反而让连日来因忧心仕林而淤塞的气血通畅不少。

    淑妃僵在原地,望着小白素白的喉间滚动,那盏混着雄黄的御酒竟被她安然饮尽。殿内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将她鬓边点翠凤钗的珍珠流苏照得透亮——那珠子上凝着的并非露水,而是冷汗,十八年前那夜的记忆碎片如潮翻涌。

    她下意识望向玲儿——女儿绯红凤袍的广袖正轻轻颤抖,鬓边桃木簪的珍珠流苏扫过眉间红痕。淑妃喉头猛地一紧,想起黑雾临走前那句“那祸就要落在娘娘和安阳公主身上了”,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她顿感心悸涌上心头。

    “许夫人海量……”淑妃的声线颤如冰棱碰撞,明黄凤袍的十二幅博带扫过金砖时,残酒在地面洇出蜿蜒的暗纹。

    “陛下......臣妾……臣妾不胜酒力,忽感心悸,先行告退。”她踉跄转身的刹那,鬓边银线被暮色镀上金色,那支点翠凤钗斜坠时,簪头点翠撞在金砖上迸出清响,珍珠流苏如碎玉般滚落,在青砖上划出半圈粼粼的光弧。

    “去吧。”皇帝的声音混着编钟余韵,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血玉上蜿蜒的纹路,“传朕口谕,着太医院好生伺候淑妃。”

    淑妃几乎是逃似的转身,十二幅褒衣博带在身后甩出凌乱的弧度。路过玲儿身侧时,她瞥见女儿藏在发髻里的桃木簪正剧烈颤动,珍珠流苏上凝着的水光,像极了十八年前自己被掳走时,檐角落下的晨露。

    铅云终于漫过殿顶,将大庆殿的琉璃瓦染成墨色。皇帝望着阶下众人因天色突变而微乱的身影,苍老的指节抚过颔下三绺墨髯,嘴角那抹耐人寻味的笑意终于扩至眼底。

    远处飞檐斗拱的阴影里,乌古论攥着的黑陶茶盏骤然炸裂。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溅上檐角铜铃,叮咚声里迸出暗紫色的火星——他凝在半空的鬼面陡然扭曲,眼瞳里映着殿内淑妃踉跄退下的身影,那明黄凤袍扫过的砖面,残酒竟未泛起半分白蛇现形的磷光。

    “好个荡妇!”黑雾在斗拱间翻涌,赤绳斗篷上的血丝如活物般扭动,“死到临头,还敢耍把戏!”

    他猛地捏碎最后一块瓷片,指缝间渗出的黑血滴在瓦片上,竟将千年琉璃烧出蚀痕,“既然你不惧......就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铅灰色云翳恰在此刻漫过殿顶,将他扭曲的鬼影投在金砖地面。远处传来淑妃登辇的环佩声,他望着那明黄仪仗消失在角门,枯槁的指节从斗篷里捻出青白逆鳞:“十八年前的旧账,就趁着这献捷宴的浑水,一并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