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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梁事 第170章 一棵松树的老去

    徐明容赶到日和坊程家时,程氏在长安的族人已经都在了,院子里的松树下聚了一群人,个个面目阴沉,肩头像压了乌云一样,让人直不起腰。

    崇光堂内坐着程老太爷和徐照朴夫妇,连柳尚书夫妇也在了。

    徐照朴低着头,面色灰扑扑的,连那只瞎了的右眼也在垂泪,眼罩被洇湿了一片。

    “殿下……”

    没等程老太爷起身,徐明容先扑到他面前,接住他的双臂,把人扶回椅子上:“外祖母怎么样?”

    “你几个舅母在陪着,你去看一眼再回来吧。”程夫人道。

    “是。”

    徐明容应下,告退后带着人往程老太太院子的方向去。

    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被抱在怀里进洗翠居的时候,程家三房女眷一大家子亲戚,喜气洋洋涌进去,程老太太拉着自己和徐光舻坐在床上玩,后来她累了,躺在程老太太怀里睡了一觉。

    程老太太与她前世的祖母大不相同,为人严厉,时而刻板,做事一丝不苟,一张脸大多数时候都板着,目光锐利地能穿透一切谎言,像一棵立在庭院中的参天松树。

    所以她小时候其实不大爱和程老太太待在一起,怕她看破自己的虚张声势。一面嘴甜地喊着“外祖母”,一面心里为一年到头只用去几次程家而感到庆幸。

    但她并不讨厌程老太太,程老太太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她的祖母——属于一个老年妇女的味道。

    这里面有柴米油盐,有丝帛布匹,有香粉的味道,有孩子留下的味道,有一个人垂垂老矣时,她前半生的味道。

    钟妈妈说过,程老太太年轻时吃过许多苦,见过许多事,所以她比别的大户人家的夫人都要经得住风浪。

    程皓的死,是将这棵松树摧折过半的浪。

    它把程老太太打成一个普通的老媪,悲伤、佝偻,满脸愁怨。

    但她依旧没有倒下。她还要看着自己的两个孙子长大成才。

    程在巡站在路的尽头,他如今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十八岁少年,因为整日待在军营的缘故,面庞比同龄人要显老一些,更黑,更粗糙,就像他父亲年轻时一样。程皓死的时候也很年轻,只比他儿子如今大个十岁。

    “表姐。”

    少年的嘴巴撅着,鼻子皱着,眼睛通红,努力不让自己在人前掉眼泪。

    “舅母在里面吗?我进去瞧瞧外祖母。”

    徐明容轻抚他的小臂,试图宽慰他:“你别太担心,我带了御医来。老人摔跤不比年轻人,看着凶险一些,说不定多休养就好了。”

    程在巡依旧梗着脖子,半晌,僵硬地点了点头。

    穿过月洞门,徐光舟和徐光舻一左一右坐在程在进旁边,三个人挤在亭子里,看着像在安慰这个小表弟。

    三人瞥见徐明容的身影,徐光舟朝她微微颔首。

    柳夫人和二三房的舅母们都在屋里,徐明容让御医上前问诊,自己与舅母们一一见礼。

    “怎么好端端地摔了?”她拉着柳夫人问道。

    柳夫人低头道:“我上午也在女学,只是回来听龚妈妈说,母亲一个人在亭子里,让她回去取披风,回来时,正好看到母亲从台阶上滑倒,龚妈妈自己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没扶住母亲,手臂也摔折了。”

    “其他的丫鬟婆子去哪儿了?”

    柳夫人叹气道:“你是知道你外祖母的,最不喜欢身边围一群人。”

    “我……舅母,你更希望自己也在家吗?这样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不会,你怎么会……”柳夫人一愣,连忙小声解释道,“我没有在责怪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哪怕我在府中,也不会随时跟在母亲身旁。”

    “我不是……唉,我不知该如何说。”徐明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御医的宣判。

    过了许久,御医收了工具,站起来对众人行礼,对徐明容说道:“老夫人摔倒时伤了后脑,损伤极大,如今尚有一口气已是不易,可以……准备后事了。”

    即便屋内众人都有了准备,从御医口中再次听一遍,仍旧是心中一颤,如此意味着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能等着程老太太的这口气慢慢消失,却没有人能够做什么。哪怕以这位徐皇后的权势,也不能从阎王手里讨回这条命了。

    “多谢,你先回去吧。”徐明容深吸了一口气,对御医道。

    程老太太的棺材早在她嫁入程家的时候就一起跟来了,等了五十年终于派上了用场。

    大梁盛行厚葬之风,等到一日后程老太太终于咽气,连着两三日,陪葬的物品还没有准备完。

    没有回光返照,没有遗言,或许这是许多突如其来的死亡的常态,活人能做的只有接受。

    程老太爷本就全白的须发一夜间枯槁如干草,下坠的眼袋和干裂的嘴唇,比任何时候都破坏了他挺拔的身影和体面的衣着。让人意识到,他也是一个年近古稀,行将就木之人了。

    这场丧礼之盛,整个长安瞩目,连新帝都出现在了送葬的那一天。程老太太的棺材要一路南下,送到苏州,葬进程家祖坟。

    程老太太生于洛阳,嫁与长安,年轻时随夫赴任边陲之地,一辈子在苏州待的日子加起来不过一月不到,死后,终于要在此长眠了。

    徐照朴青年时便失去了父母,程夫人到了中年送走了母亲。徐明容望着在送葬队伍前举着灵位的程在巡,无法避免地想,自己会迎来哪一种方式,送走至亲。

    她忘不了前世的亲人,但程夫人,亦是她的母亲,爱护她、教导她、庇佑她、支持她,与她血脉相连,精神相通。哪怕她以成年人的灵魂与她相遇,哪怕程夫人是一个古代的女人,一个不够洒落的后宅女人,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给了作为母亲,应该给的、能够给的一切。

    徐照朴也是如此,他放任自己去做许多哪怕开放如大梁,都远远不能轻易接受的事情,不管辖、不束缚,他和程夫人一样,一视同仁地让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在合理范围内自由成长。

    “我知道,你说过你记不清了,但我还是想问问,送走你祖父的时候,你是如何想的?”

    徐明容和许春华并肩坐在湖边,二人各捧着一壶茶以代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许春华趁着散学想来湖边闲逛,正巧碰上在此消磨时间的徐明容,程老太太的丧礼人尽皆知,她本以为徐明容需要一个自处的时间,却没想到被留下了,二人就这样坐到了太阳落山。

    “说实话,臣那时候太小了,除了伤心,只有伤心,臣以后……要见不到祖父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消化,不过找个人说说话,有人陪着,也蛮好的。”徐明容抿嘴笑了笑。

    “殿下为什么不向圣人倾诉呢?”

    “他?虽然没什么可倾诉的,不过有时候这些事情,越是亲密的人反而越是不愿意说吧。”

    “我阿娘她……外祖母咽气的一瞬间,她没有哭,我们都知道外祖母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但那一瞬间,一股力气像是从她身体里被抽走了,舅舅死的时候我见过这个样子,如今走的是她亲生母亲。我忍不住想,什么时候我爷娘走了,我能不能够承受得住。”

    “……骨肉亲情,世间至臻。承受不住,也无妨。我们不是神仙,人命百年一须臾,活着的时候珍惜了,就好了。”

    “你倒是豁达。你爷娘呢,听闻义县遭灾严重,他们没事吧?”徐明容笑了笑。

    许春华摇了摇头:“没事,我阿爷是私塾先生,在义县颇受敬重,若不是我执意要掺和水利之事,我家与这些事情远着呢。”

    “水利并非易事,你为何会想到钻研这个?毕竟……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哪怕学到通达,也很难有机会施展,大多数时候,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徐明容侧头看她,好奇地问。

    “因为我……因为臣遇到了殿下。”许春华想了想,郑重地看着她。

    “你不用改口,此地没有外人,‘你我’相称,挺好的。”徐明容一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春华:“我七岁那年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一个姑娘能活成你的样子,一定没有遗憾了。你和阿史那公主英姿飒爽的样子,就像西北的风一样。我希望我的人生,能稍稍像你一点。我从来没觉得我不如人,直到我遇见你,我与你,不仅是身份之差云泥之别,我觉得我懂的太少了。”

    “后来,我听说你建议太后广纳女官,我知道你成功了,你走到了这个位置,那我的人生,也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徐明容望着她,几乎能同时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在耳边盘旋。她呼了几口气,深深望着许春华,感到自己的鼻子慢慢发酸,鼻腔肿胀,然后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殿、殿下!鼻涕、鼻……”

    许春华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拿出帕子摁到徐明容脸上,徐明容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三两下把鼻涕擦了,吸了吸鼻子,又抹了一把眼睛。

    而后二人都愣在原地,然后爆发出一阵笑声。

    徐明容哭笑不得,低着头又擦了两把:“对不住,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许春华笑得有些不敢看她,强忍住了,别过头肩膀仍然一耸一耸的。

    徐明容舒了口气:“不过,你能说这些,我很高兴,真的,吾心甚慰。”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定会有更多许春华这样的女孩子,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更多的可能性。

    徐明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轻声叹道:“以后在这里,我没有外婆了。”

    “什么?”许春华没有听清,仰头疑惑地问道。

    “无事。”

    明容捡了一粒石子,随手丢进湖里,泛起了小小的涟漪,最后归于粼粼波光。

    赵叔元奏折批到很晚才回到昭庆殿,即位快一年,二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比从前王府时还要多,无论多晚,他都要赶回来。似乎对赵叔元来说,没有帝、后的寝宫,只有夫妻同房。

    徐明容向来晚睡,她开着窗,趴在窗沿上望着外面的景致,月光轻轻洒在她身上,显得衣服轻薄,人也消瘦。赵叔元总觉得她生完月团儿的身子到如今也没有养好,至今忘不了他攻下长安后,见到妻子的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

    “还在想你外祖母吗?”赵叔元将沾着露水的外衣搭在一边,带着一身的热汽,从背后轻手轻脚地将徐明容拢在怀里,张嘴在她有些凉的脸颊边哈气。

    明容感到有些痒,笑着推了推他:“没有,什么都想一点,发发呆而已。”

    “我有段时间,去樊川跑得都比去日和坊勤快,哪里想得到,自家祖母有一天会走得这么突然。”

    “那你……”

    “珍惜眼前人。”徐明容扭过头,拍了拍他的面颊,“我还有爷娘兄长,和你,还有我们的月团儿,你们是我最珍爱的家人。”

    赵叔元心头一热,徐明容鲜少这样直言不讳地表达对自己的情感,自己终于成为了,能将她牵制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的锚点。

    “三娘,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得从我这里要点什么,我才有自信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如今你已是皇后,我还能给你什么?

    徐明容笑起来,她大概能猜到一点赵叔元幼稚的想法,这家伙在对待她的事情上格外执拗。

    “那我要你健康,照顾好自己,嗯……”

    做个好人?不符合她和赵叔元一路走来的风评,做个好皇帝这样的话他也不会想听。

    “就这样?”

    “对,就这样。”

    “要说还有什么的话……”

    赵叔元挑了挑眉毛。

    “你给我去洗漱!上床窝这么久不洗澡,你臭不臭,今天是不是去马场了?”

    未等赵叔元反应过来,徐明容已经一脚把他踹到床边,顺带扔了个枕头过来:“我真的忍你很久了!我沐浴完这么香!你知道我今天泡了多久吗?你就这么抱过来,你、你臭不臭!”

    又接了当头飞来的一个枕头,赵叔元一边求饶,一边脚底抹油似的溜了出去,赶紧唤人去备香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