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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窗尸话 第59章 朋友很脏

    我实在没有想到,阿三会又来找我。可是我还是让他坐了下来,即便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拜访我,我也应该让他坐下。

    听完阿三的话,我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恢复我们之间的友谊。虽然阿三并没有说,但我清楚,他也要寻回这份失去的友谊,所以,我们不用过多的言语,友谊便无声无息地恢复了。若在半年前,我想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阿三,我除了痛恨以外,没有任何情感,而现在,我却在同情他,由于同情,由于彼此间真挚的惜惜相怜,我们的友谊又将继续下去。

    我永远忘不了半年前的那一天,那天,我遭受了生命中最大的耻辱。看着阿三直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我彻底崩溃了,我输了,输得很惨,输得一无所有。不但失去了小杨,更失去了阿三。

    失去小杨是我始料未及的,但失去阿三不正是如我所愿吗?可是,我并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与阿三的友谊,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远去,而失败的苦果却留给了我。这与我的计划是背道而驰的,我的错到底在哪里呢?我是否过于自信了。

    我的确是太自信了,自以为比阿三强,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是小杨,是小杨将这个答案揭晓,我不再自信。我的自信已被小杨轻易地击碎,我的自尊也在阿三面前倒掉,我的知识全无用处,我败给了一个连我自己都瞧不起的人,还有谁能够瞧得起我呢?难道我真的就不如阿三吗?阿三那套肮脏的理论在现实中却战胜了我深奥而博大的思想,我被现实所抛弃。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在附近的一个体育场中。

    夏天的夜晚,体育场上有对对情侣相互依偎着,在黑暗中说着甜言蜜语。而我只是孑然一身迎着混沌的晚风,踩着脚下的红土,静静地思索。我已经根本就无法思考出什么东西,这时,与其说是我的思维混乱,莫若说我再也不相信我的思考了。

    但人就是这样奇怪,越是不相信自己,越是更加浪费自己的精力,大脑也就越得不到停息。

    我想了许多许多,直到体育场上再没有散步乘凉的人,再没有窃窃私语的声音。空荡荡的,象我的心灵一样的操场,我坐在看台的一角,听着宁静的夜,想着纷乱的事,我必须把这一切都理出个头绪来,虽然于事无补,但这毕竟是个教训,不可多得的耻辱的教训。

    阿三追求小杨,我是知道的,虽然并不是由我策划,但我还是保持了沉默。我的目的自然是要小杨将阿三彻底嘲弄一番,并以此为借口与阿三决裂。

    但事实却是小杨嘲弄了我,在与阿三决裂的问题上,我实际上也是一个被动者,从头到尾,这件事似乎并不能怪阿三,因为我并没有明确地表过态。但阿三真的就不知道我对小杨的感情吗?不可能,阿三一定知道的,可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难道小杨的魅力足以超过我们十几年的友情吗?

    小杨的魅力并没有那么大,虽然我也被她的魅力所迷惑,但我还是可以客观地作出判断。也许,阿三早就知道我的想法,他要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他并不是要赢得小杨的好感,而是为了战胜我。

    也许我与阿三之间早就存在着一种战斗,只是在这次战役中,我们同时将小杨当作赌注,无论是谁赢得小杨的好感,他便战胜了对方。阿三比我表现得更加勇猛,虽然我无法猜测他采用的是什么手段,但必须承认他胜利了。

    不是小杨,而是阿三通过小杨击败了我。我在阿三面前这么多年所建立起来的优势在这一场战役中便输得干净。即便是我与阿三的友谊继续存在下去,我也只是个弱者,我已然无法挺起胸膛,在阿三面前体体面面地作人。我的头太沉,已经无法抬起来。我赶走阿三,不如说是阿三将我扔到了绝境,是他把我逼到峭壁,我只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我并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我的理想,我的抱负焉能在这样一次挫折中便完全扔掉。但我必须扔下对小杨的思念,扔掉这份思念无形中也便扔掉了阿三在我心目中的优势,我绝不允许他人在我面前占有优势,尤其象阿三这样的人,那将是我的奇耻大辱。

    于是,开学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退出编辑部,离开小杨,免得彼此间只有尴尬。我这是逃避吗,恐怕不是,我要重新开始,不能活在阿三与小杨的阴影下。

    然而,我又一次想错了,这片阴影是无法逃避的,我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坚强,更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豁达。

    首先,追寻而来的是阿峰与小芳。这两个可恶的人,当初若不是因为他们,我又怎么会落入小杨的情网,现在,我离开了小杨,他们却又来打扰我。他们并不是代表小杨来寻找我的,他们只是劝我回到编辑部。在他们所说的那番话中,并没有丝毫不妥之处,也根本不提小杨的事情。但恰恰是这一点令我无地自容。

    我明白,他们不提小杨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知道事情的全部。

    小芳与小杨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所以小芳当然什么都清楚,更何况在阿三向我坦白之前,小芳也许是出于好意,曾问过我有没有个叫阿三的朋友?当时,我的反应很简单,只认为是小杨无意间向小芳提到的。

    但若仅仅是个话头,小芳肯定不会向我询问,她的意思就是为了给我一个暗示。现在,阿峰与小芳带着怜悯的语气劝我回到编辑部,虽然我知道他们出于好意,但我无论如何是无法接受的。

    接下来的便是空虚,若仅仅是空虚还不足以令我感到难奈。在这空虚中,我还有一份渴望,于是,我陷入了煎熬。这份渴望是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我竟然开始怀念阿三。我不知道这份情感是如何产生的,难道真是那十几年的交情还在起着作用吗?

    但我绝对不会主动寻找阿三的,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并不能证明我的胸襟有多么宽广,却更说明了我软弱的性格。我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阿三的形象,从他的不善辞令到侃侃而谈,也从他的自卑到自信。

    我不得不承认,阿三是我学习的榜样,而我的周围的确也没有象他那样的人。他在逆境中学会了生存的方式,而我则在顺利中丧失了自己的优势。我应该向他学习那些我一直不耻的行为、处世方法和观点,就像他以前向我讨教知识那样细心地学习。

    他凭借小杨的原因从我身上寻取了尊严,那就继续吧,我能顶得住。这是一个虚伪而又可笑的想法,但在这个想法中,我与阿三发生了置换。

    又是一个学期过去了,繁华的春节和令人空虚的情人节也溜走了,冰消花绽的季节来临了。终于,阿三出现在我面前,我依然用冷漠掩饰住自己的欣喜。我已经准备向阿三投降,我要用自尊的姿态向他学习可以击败他的知识。

    但是,接下来的事却安慰了我。阿三不是向我传授知识的,更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进行煊耀,因为他戴着一顶帽子。

    阿三从来不戴帽子,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习惯,我当然很清楚他的这个习惯。而这一次,阿三不但戴着帽子,而且并没有摘下来的意思。帽子下的那张脸很削瘦苍白。我不明白他在作什么,我期待着答案被揭示。

    答案终于被揭开,阿三自己将帽子取下,拿在手中把玩着。他的头发已被剃光,在光光的头皮上横着一条暗红色的伤疤,象一条贪婪的怪蛇张牙舞爪地爬在那里。

    一个被实物所证实的伤害浮在我眼前,我知道阿三是来诉苦的,便很想听听事情的原委,但心中还有一丝疑惑,阿三能够诉苦的对象不应该是我,至少小杨可能还在某处等着他呢!

    小杨并没有等他,而是已经抛弃了阿三,但这与那条伤疤的成因无关。

    那是在春节前,阿三头一次在斗欧中吃了亏,这个亏吃得显然很大,一条铁棍抡了过来,阿三没有躲开便住进了医院,那条伤疤便是见证。以阿三的身手本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但这次他已经不行了。

    凡是有女朋友的人打架都会逊色很多的,因为心中有了牵挂,有牵挂的人必然就少了许多勇气。

    阿三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小杨,怕她担心,更怕她责怪。但最重要的是怕小杨见到自己这副无能的样子。经验告诉他,女人害怕的不是男人打架,而是自己喜欢的男人不会打架。虽然这个经验有其生存环境的局限性,但阿三还是奉其为至理明言。

    因为这份顾虑,阿三躺在医院里浪费了寒假,更浪费了情人节。

    小杨寄到厂里的信上,语气慢慢变得生硬,当阿三突然意识到危机的存在,他马上离开舒适的医院去找小杨,结果便是冰冷的面容以及绝情的话语。阿三没有想到小杨会这样狠心,他所有的乞求都付之东流,丝毫不起作用。

    这颗受伤的心灵被受伤的躯体所承载着,他想起了我,这个已半年未曾来往的朋友。

    我并不是一个落井下石的人,我没有必要再嘲讽和拒绝阿三,虽然我的心中的确泛着阵阵快意。小杨与阿三分手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一切都很明显,小杨根本不会把阿三真正当作自己的男朋友,那只不过是她对单调生活的一种反抗,对堕落生活的一种尝试,这并不是真实的感情。

    阿三的确可以给小杨带来新鲜,但那新鲜消失后,阿三的命运只有被抛弃,这是不足怪的。

    在这个社会中,完全不顾及地位、知识以及一切因素的爱情是不存在的。阿三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以为自己也可以身价倍增,那他是天真的,一厢情愿的。

    我的预测终于被小杨无情地证实了,我感到极大的欣慰。

    看着阿三悲苦的表情,我真有些怜悯他,而怜悯的背后竟然是自怜。我和他如此地相像,都被小杨所抛弃。在那个可爱的女孩面前,我俩都被无情的摒弃掉,我对阿三没有任何优势,阿三对我也没有胜利可言,我们都是失败者。

    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一直在我们的友谊之中争夺着所谓的自信与自尊,现在看起来,那一切都是虚无的,都是庸人自扰。

    正当我要以平等的姿态面对阿三时,阿三却苦笑着总结:“我没想到咱俩都一样。”他的眼神中竟然掠过一丝满足。

    我当然明白“一样”的含义,因为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句话却出自阿三的口,这多少令我难以接受,尤其是他眼中那一瞬即逝的满足感,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会和他一样呢,现在诉苦的,展示着软弱的人不正是阿三吗?

    小杨戏弄他的感情不也正是证明了他的自大吗?

    我决定报复阿三所说的话。

    我笑着说:“阿三,我应该请你吃饭,为了这段疤!”

    连我也不清楚说出这句话的初衷,是善意的邀请还是幸灾乐祸的嘲讽。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阿三能够接受我的邀请,虽然这份邀请中带有对一个失意者盛气凌人的意味,但它也将标志着一个新的时期的开始。

    那时,我和阿三依然是朋友,友谊也会继续。

    两颗受了伤的心走到一起,我们的友谊的确恢复了,我带着莫可名状的快感。

    我与阿三因为小杨而分开,又因为小杨而重聚。

    但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小杨,我怀疑她存在的真实性。

    其实这也无关紧要,因为没有小杨,在我和阿三友谊的路上,也许还会有小柳、小柏以及一切小什么。

    后来,在一次男人的对话中,阿三自豪地对我讲,他是小杨的第一个男人。

    我当然理解这句话中残酷的内涵。我无言以对,只有迷茫。

    阿三的脸笑得很脏,男人的友谊与争斗也同样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