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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渊传 第217章 第十四日夜

    南溪渡口的暮色被愁云浸染,太子立渊跪坐在临时搭建的草屋里,羊毫悬在素绢上方迟迟未落。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得案上那封未尽的奏疏墨迹晕染,倒像是洇开的泪痕。

    \"殿下,用些粥吧。\"朝露将粗陶碗轻轻搁在案几,碧绿的野菜覆在米粥上,却掩不住寡淡的气息。她瞥见绢上歪斜的字迹——\"孙儿失察,致余州生灵涂炭\",指尖不由得攥紧了裙角,\"叛军决堤本就防不胜防,您何苦...\"

    \"可溺亡的都是吴国子民。\"立渊喉间发紧,望着野菜粥忽然想起韦程前两日送来的粮袋,如今碗中不见半粒米粟,\"韦程再难送来物资,城中怕是...\"话音未落,他猛然转身,素白中衣扫落案上竹简,泪水砸在墨迹未干的罪责上。

    太子妃贞孝提着裙裾匆匆而入,鬓边银步摇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殿下快看!\"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远处余州城方向火光冲天,比前日更盛的烈焰将半边天幕烧得通红,滚滚浓烟裹着焦糊味顺着风势扑来。

    世子立渊踉跄着扶住窗框,指节捏得作响。渡口江涛拍岸声与远处隐约的哭喊交织,草屋四周的芦苇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仿佛千万双绝望的手在摇晃。他忽然拾起窗前一枚石子,用力掷向滔滔江水,石子坠入江心的闷响掀起涟漪:\"但愿余州今夜...\"话音消散在呜咽的江风中,唯留世子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里,恍若风中残烛。

    刘建德攥着马鞭的指节发白,正要下令攻城,陈远却突然疾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腕。暮色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黄土墙上投下诡谲的阴影。陈远附在刘建德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将军,且看城中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

    刘建德眉头一皱,顺着陈远的目光望去。高地上,几个孩童正趴在断墙边,眼巴巴望着城外倾倒的粟米。陈远压低声音道:“刀枪能破城池,饥饿却能瓦解人心。您看那粮车不过抛了些谷壳,就引得满城骚动。若此时我们埋锅造饭,让香气飘进城去...”

    刘建德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马鞭重重抽在地上:“好个釜底抽薪!”他转头看向陈远,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就让他们闻着饭香,听着我们士卒说笑,饿着肚子干熬!”

    随着一声令下,城外炊烟袅袅升起。烤肉的焦香、米粥的甜香混着柴火味,借着晚风直飘进城去。刘建德望着城头将士紧绷的神色,听着城内传来的阵阵骚动,抚掌大笑:“妙啊!人言固然锋利,可这饥肠辘辘的绝望,才是最厉害的攻心术!夏世安,且让你多撑两个时辰,待军心溃散,这城不攻自破!”

    夜色渐浓,退去的洪水在街巷里淤积着腐木碎瓦,城外飘来的烤肉焦香混着腥气,如一把钝刀反复剐蹭着百姓饥肠。草棚下,拄着枣木杖的老妪盯着半碗野菜粥,浑浊的泪水“啪嗒”坠入碗中:“早知道...还不如跟着刘建德...”

    这句话似星火坠入干柴。当第一声“开城门”撕裂空气,裹挟着绝望与愤怒的人潮瞬间漫过泥泞的街巷。数千百姓举着农具蜂拥向夏世安的营帐,远处城门传来闷雷般的撞击声——守城士兵用门板死死抵住嚷嚷开城门的百姓,农具与门板相撞的闷响里,混着孩童尖锐的哭喊,震得城头碎砖簌簌坠落。

    夏世安攀着摇摇欲坠的草垛登上高处,玄色披风沾满泥浆与血渍。身旁的韦程握紧腰间软剑,苍白的面容在暮色中几近透明,却仍坚定地与他并肩而立。夏世安望着下方挥舞锄头的百姓,望着扒着城门缝隙吞咽口水的幼童,突然“呛啷”抽出腰间佩剑。寒光划破夜空的刹那,全场骤然死寂。

    “乡亲们!”他撕裂般的嘶吼震得众人耳膜发疼,“可还记得湘州城的惨状?刘建德的在湘州的所作所为,诸位不清楚?如今他抛来几粒粟米,你们便要拿命去换?”夏世安猛地将剑狠狠插入草垛,飞溅的草屑裹着火星窜向夜空,“闻闻这飘来的饭香!那本是你们藏在地窖的存粮,是你们的丈夫、儿子辛苦劳作,如今却成了叛军羞辱我们的毒计!”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汉子握紧了拳头。夏世安抬手按住韦程颤抖的肩,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沉痛:“我的未婚妻韦程,曾在在洋州与叛军作战,被叛军的箭矢贯穿肩胛她昏迷三日才醒来!”他望向远处刘建德的营帐,眼中燃起滔天恨意,“刘建德若拿下余州,下一个就是南都!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吴国的万千子民,都将沦为叛军刀下亡魂!”

    伤口至今让韦程心有余悸,她向前一步朗声道:“姐妹们!兄弟们!我与夏将军在这城墙下立誓,此生定护吴国太平!如今余州就是南都最后的屏障,是天下苍生的防线!”她解开领口,露出肩上的疤痕,“这伤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守住余州,我这条命,随时可以不要!”

    夜风卷着呜咽掠过废墟。夏世安突然跪倒在草垛上,额头重重磕在木梁,发出闷响:“我的母亲,是当今长公主,我本可以在南都享受荣华富贵,可我为了诸位,为了天下苍生,将我这身躯壳放在这里!明日,太子殿下将领十万大军救援!乡亲们,再忍这一夜!守住余州,就是守住南都,守住天下百姓的活路!待明日朝阳升起,我们要让刘建德为他犯下的每桩罪孽,血债血偿!”

    死寂中,拄杖老妪颤抖着摔碎陶碗,弯腰捡起半截断棍。有人突然扯开嗓子:“夏将军说得对!和狗贼拼了!”惊雷般的呐喊声中,百姓们高举农具冲向城墙,月光映照着他们眼中重燃的怒火,比城外摇曳的篝火更灼人。夏世安与韦程相视而笑,握紧佩剑,眼中满是坚定与决绝。

    夜幕漫过余州城头,沈墨清点物资时发现守城的箭稀缺,并告知了夏世安。夏世安将最后一个稻草人系在雉堞上,粗糙的麻绳在他掌心勒出深红血痕。卫岩举着火把凑近,跳跃的火光照亮稻草人身披的褪色玄甲,那些歪斜的五官在阴影中诡异地扭曲。

    “鼓声再密些!”夏世安扯了扯嘶哑的嗓子,转头望向城下。远处叛军营地的火把星星点点,像蛰伏在黑暗里的毒蛇瞳孔。

    忽然,一名叛军哨兵死死盯着城头,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去,城头上影影绰绰,竟有不少“士兵”在来回走动。“有情况!”他大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紧张和不安。其他叛军士兵闻声,纷纷举起火把,朝着城头照去。只见城头上的“士兵”有的手持长枪,有的背着弓箭,在火把的映照下,身影清晰可见。

    消息很快传到了刘建德耳中。“夏世安果真有些胆识,此刻竟敢主动挑衅?”刘建德怒目圆睁,眼中满是怒火。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酒杯都跳了起来,酒水洒了一地。“传令下去,给我射箭,让他们知道挑衅我的下场!”

    随着刘建德的命令下达,叛军营地瞬间忙碌起来。士兵们迅速取来弓箭,排列整齐,瞄准城头。“放!”一声令下,无数羽箭如流星般划破夜空,朝着城头飞去。第一支羽箭擦着夏世安耳畔钉入城墙,木屑纷飞中,卫岩猛地将他拽到掩体后。

    “上钩了!”卫岩的声音裹着兴奋。密集的箭雨倾盆而下,稻草人在箭簇撞击中摇晃不止,却始终保持着持枪而立的姿态。

    接着第二波箭雨射向城头,直到第三轮箭雨停歇时,叛军们才发现不对劲。那些城头上的“士兵”依然纹丝不动,无论怎么射,都没有任何反应。

    “不好,我们上当了!”一名叛军将领大喊道。刘建德听闻,气得脸色铁青,他一脚踢翻身旁的凳子,怒吼道:“夏世安,竟敢耍我!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他拔出佩剑,狠狠地劈向一旁的木桩,木屑四溅。

    此刻的刘建德大营后方,地道口的藤蔓突然簌簌抖动。韦程握紧匕首,借着月光辨认着粮仓方向。身旁的刘柔忽然抓住她手腕:“程姐姐,西南角戒备最松,我们——”

    话未说完,无数火把突然亮起,陈远早就想到,夏世安肯定会为了粮草冒险行动,所以撤了监视密道的士兵,在此耐心等候。韦程瞳孔骤缩,只见叛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刘柔的惊呼被刀刃入肉的闷响截断,韦程旋身挥出匕首,却在看清来者面容时僵在原地——为首之人正是刘建德的副将,他手中长剑正抵在刘柔咽喉。

    “拿下!”副将狞笑一声,绳索瞬间缠住韦程手脚。当她被押解到刘建德大帐前时,正撞见刘柔被甩在尘土里。刘建德赤红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猛地揪住女儿头发:“你居然帮着夏世安!”两记耳光震得刘柔嘴角渗血,韦程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士兵死死按住。

    “斩了!”刘建德的佩剑出鞘半寸,寒光映在韦程苍白的脸上。就在这时,谋士陈远快步上前,在刘建德耳边低语:“将军,这女子是波州守将韦睿的女儿。如今我们围攻湘州,久而不下,正被韦睿拖住,此女或许能成为关键筹码。”

    刘建德眯起眼睛,原本要挥下的剑停在了半空。他绕着韦程缓缓踱步,忽然抬手捏住她下巴,冷笑道:“倒真是块好筹码!湘州,余州,传令下去,严加看管!”

    然而,就在押走时,刘建德消退的怒火复燃,他还是下令将韦程拖出去斩首。士兵们架着韦程往外走,韦程面色坚毅,毫无惧色。

    刘柔见状,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挡在韦程身前。她拔出腰间的短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父亲!你若杀了她,我也绝不独活!您难道真的要一条路走到黑吗?看看这些日子,多少百姓因您的战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您曾经也是心怀天下,想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人啊,如今为何变得如此残忍嗜杀?收手吧,父亲!明日太子的十万大军将至,放下屠刀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能避免更多的伤亡!”

    刘建德看着女儿决绝的模样,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心中的怒火也渐渐被复杂的情绪取代。帐内陷入一片死寂,他本想告知刘柔他起兵反叛的原因,并非是是为了太子立渊杀了他的父亲,刘柔的祖父,而是因为……

    他怒目圆视着刘柔,转而又望向韦程,挥了挥手,叹着气!

    南溪渡口的夜风裹挟着江水的腥咸,乌云将最后一丝月光彻底吞噬。立渊将贞孝拢在怀中,朝露倚着他肩头,三人藏身的芦苇丛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叛军营地的火把明明灭灭,宛如恶鬼幽瞳。

    \"明日就是约定的第十五日。\"贞孝攥紧他玄色衣襟,声音发颤,\"那十万天兵...究竟是什么?\"

    立渊唇角勾起一抹莫测笑意,不再隐藏,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泛着冷光:\"在望云山布防夏国精锐时,我就便推演过战局。\"他指尖摩挲着贞孝的臂膀,\"表面上各部兵马轮换、向边境调动,实则...\"话音未落,贞孝忽然抬头,眼中闪过惊色——她终于想起之前姐姐贞惠大婚时,郭淮当夜率秀水军离开秀水镇,竟是绕了个大圈直奔余州!

    \"郭将军的秀水军此刻已在上游待命。\"立渊伸手拨开芦苇,指向天际翻滚的乌云,\"而刘建德帐中...\"他压低声音,朝露下意识屏住呼吸,\"那名心腹明日便会率部倒戈——这也是韦程此刻甘愿被俘的缘由。\"

    一旁的朝露突然抬头,抓住立渊衣袖:\"可这也不足十万之数!\"

    \"自然不够。\"立渊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堤坝,狂风掀起他的衣袍,\"你看那堤坝。\"他指尖划过阴沉的天空,\"今夜子时,当暴雨倾盆...\"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他眼底的杀意,\"我领兵秘密从浔州至全州的山路疾行时,曾观察过这里,几天前我们再此停留时,询问过这里的樵夫,他说这里每逢暴雨,山体便会松动!届时洪水雨水裹挟山石而下,刘建德的营地,便是人间炼狱。\"

    朝露猛然捂住嘴,江水奔涌、泥流裹挟巨石的画面在脑海炸开。若决堤之水顺着地势直冲叛军营地,刘建德纵然有千军万马,也不过蝼蚁一般。

    \"原来这就是天兵...\"贞孝喃喃道,却见立渊转身时眸中闪过一丝狠厉,\"明日之战,才是真正的诛心之局。\"话音落下,江面忽然传来低沉的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