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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风君不醉 第273章 黑吃黑

    时维九月中旬,转瞬便是秋分。陈家众人归府已有三日,肖玉凤早将产房拾掇停当,单待赵予娴临盆生产。

    却说李青安在庄上盘桓数日,与陈维芳商议妥帖,愿担起睿泽、云初的启蒙之责。往后每逢休沐,他便至府中授课开讲,且允瑾仪姑娘同席听学。

    陈奎年专门僻出一间屋子,做为教学之用,陈府书香墨韵自此又添几分。

    陈府阖家还府次日,林允泽便遣人往礼部尚书刘震杰府中递了帖子。

    这刘震杰原是陈奎年上司,后升为太仆寺卿,因王顺犯了事,他便补了礼部的缺。

    更兼刘宏曾与林允泽共历沙场,生死之交的情分在,由他从中斡旋,刘震杰夫妇自然不好推辞。当下王氏便应了帖子,择日便要往陈府行提亲之仪。

    林府恒芜院中,允泽与景泽对坐于梨花木榻。景泽执茶盏的手顿在半空,忽而长叹道:\"三弟当真铁了心要入赘陈府?陈家现有三位公子承祧,岂会容你行上门之礼?\"

    允泽垂眸凝睇案头那方青瓷笔洗,指腹轻摩杯沿,声线低缓道:\"二哥与俞瑶膝下已有麟儿承祧,林氏香火终得继嗣。当年遵奉椿萱之命迎娶王氏女,本欲为宗族计与她相敬度日,谁料世事无常,她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语至此处声音微滞,抬眼望向窗外那株罗汉松,苍虬枝干间筛落碎金般的日光。

    他忽而展眉轻笑,眼底漫开融融暖意:\"原以为此生与陈府三小姐有缘无份,她那般灵秀温婉,原该配得琼林玉树般的佳婿。岂料天意弄人,她议亲之路屡生波澜,偏又与我兜转重逢。这世间纵有百花争艳,却再无女子似她这般剔透心肠,只可惜世间负心薄幸之人如过江之鲫......\"

    语至此处声音微沉,忽而抬眸凝光:\"然我可承诺,护她岁岁安稳,必不教风霜侵她玉骨半分。昔日王氏之事令她柔肠百结,我愿以余年为聘,将这数载亏欠细细补还。\"

    言罢,袖底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 —— 那是维君所赠双鱼佩,暖玉尚留着掌心余温,双鱼交颈的纹样在暮色里泛着温润光泽,恰似喉间未吐的千般情愫,只在指腹辗转间洇开一脉难言的温软。

    景泽垂眸轻问:\"你可是忧虑俞瑶容不得陈三小姐,恐她入府后受那磋磨?\"

    允泽淡笑反问:\"二哥也知俞瑶性情乖戾,素日行事多有跋扈之处?\"

    景泽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无奈:\"她在外声名原就欠佳,我亦不讳言,当年娶她原是为宗族计,欲借重她娘家势力。凡事皆顺其心意,终纵得她气焰日盛,行事乖张。”

    “然自父母流放岭南后,她倒似忽然悟透世情,竟渐知书识礼起来,不再与我争执逞强。想来经此变故,她亦明了世事无常,终究能倚仗者唯有枕边人,故而收敛许多。你也不必过虑,陈三小姐即便入府,各居别院,岂会轻易起纷争?\"

    允泽摇头驳道:\"当年林府出事,俞瑶岂会不忧心娘家与她断绝往来?她恐失了倚仗才故作温顺罢了。如今时势不同 —— 俞刚在三皇子、四皇子宫变之际立下大功,已擢升湖广总督之职;我林家因站队明晰,舍命护持先皇和圣上,又念及大哥曾为帝师伴读,圣眷未绝,咱们兄弟才得以保全。否则以父亲获罪之重,我兄弟二人焉能苟活至今?\"

    他指尖叩击着案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俞瑶向来得势便张狂,以权压人,昔日蛰伏不过是迫不得已。如今身为林府主母,不过暂敛锋芒罢了,岂会真成了贤良淑德之人?我断不能让维君入府,再遭她折辱。\"

    景泽忽而轻吁一声,袖中折扇轻敲掌心:\"你既已拿定主意,为兄自不便强求,只是你须得经得住世人和朝堂上的闲言碎语就好。\"

    允泽闻言低笑,指节叩了叩案上茶盏:\"二哥素日常诵佛经,怎的反为俗议所困?\"

    景泽垂眸抚过扇骨云纹,良久方叹:\"终究是红尘中人,岂能真如经文所言 ——\"

    话音微顿,景泽抬眼望博山炉中沉水香燃起的袅袅青烟,烟缕如丝绕梁:\"世人皆道 '' 知行合一 '' 四字浅白,殊不知勘破执念、不困于形,比登天还难。正应了那句 '' 修行原在红尘里,禅心不向碧山求 ''。\"

    允泽推过青瓷茶海,壶嘴倾出的碧汤在白瓷盏中旋作春山倒影:\"二哥既知修行在红尘,怎学方外之人对着烟霞喟叹?去年秋日你于灵湘寺拾得的菩提叶,原说要学东坡 '' 人生如逆旅 '' 的旷达,怎反先被执念缚住?我行事但求本心无愧,何必在意旁人言语?\" 说罢抬手为景泽斟茶,茶汤清冽如泉。

    景泽苦笑:\"倒是为兄着相了。三弟颇具慧根,悟性超凡,若潜心钻研佛理,他日或可成一代禅宗。\"

    允泽起身笑道:\"二哥这是劝我出家么?恕小弟愚钝,心爱美人尚未亲近,怎舍得剃度为僧?我现在要去请教王夫人指点下聘之物,先行告辞了。\" 言罢拂袖离去,衣袂带起案上茶烟,袅袅散入檐下春光。

    中秋前一日,允泽与维君并辔行至灵湘寺山脚下。疏影横斜的梅林早已褪尽残红,唯有几株野桃隐于叶间,点点绯色若隐若现。

    允泽轻勒缰绳,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马鞍上的雕花,目光幽幽掠过那片葬地。他翻身下马时,顺势执起维君的玉手,一同来到王瑜坟前。

    坟前的纸钱堆成薄薄一摞,他点燃火折子的动作带着几分敷衍,橙红的火舌卷着钱纸,灰烬如蝶翼般飘向那荒草丛生的坟茔。他蹲下身时,靴底不慎碾碎了坟头新冒的蒲公英,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悲戚:“王瑜,这是你下葬后我首次来看你。此次前来,是想告知你,我与维君即将成亲了。”

    风卷着纸灰扑向他的面门,他却连眼也未眨,只从袖中抖出一方素绢擦了擦手,随后将素绢一并扔入火中,“当年你设计于我,让我不得不依父母之命娶了你,但终究还是负了你。”

    梅林深处传来山雀清啼,允泽郑重说道:“你且安心去吧,愿你早日投胎得遇良人。”

    说罢,他将未燃尽的纸钱往坟前一推,起身时甚至未再回头,只牵着维君的手往寺门而去。马蹄踏碎满地落英,恰似那段无爱的婚姻,终成泥尘。

    维君望着允泽静如古潭的脸,问道:\"允泽,王瑜离去,你当真不伤心么?\"

    允泽垂眸凝视马鬃,良久才抬眼望向远山:\"虽然娶她并非我心甘情愿,但她却因是我妻室而受牵连被众匪凌辱,我对她唯有愧疚,无半分儿女情长,她离去,我只觉遗憾。\"

    “你看这灵湘寺的钟声,能渡亡魂却渡不了尘缘,强求来的东西终究长久不了。”林允泽自言自语说道。

    维君轻启朱唇问道:\"允泽,可曾思虑周全?当真心甘入赘陈家为婿?你家二哥可也应允此事?\"

    允泽朗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岂会哄骗于你?\"

    说罢便执起维君的玉手,二人并肩徐行。他温声言道:\"前些时日我已与二哥言明心意,往后余生我定不负你。纵是俞瑶比从前收敛了性子,我仍放心不下,唯恐你受她欺辱。我这鳏夫能娶到你这如花美眷已是委屈了你,岂容林府中人再生事端?你在自家总比在陌生的林家自在,只要你过得 舒心,我便无限欢喜。\"

    维君闻言双颊绯红,娇嗔道:\"才几年未见,你倒是越发油嘴滑舌了。\"

    允泽侧首垂眸,满眼笑意望着她问道:\"不知陈三小姐,可还中意?\"

    维君抬眸望他,故作淡然道:\"尚可。\"

    恰有僧人从旁经过,维君慌忙抽回手。

    二人一路谈笑风生,行至大殿燃香祈福。双双虔诚跪于蒲团之上,拜罢佛祖便在灵湘寺中信步闲游。

    行至秋千架前,二人正荡起秋千,忽见一道熟悉身影。维君忙起身向前急走两步,定睛望去,只见陆逸正提着水桶往客房方向而去。

    允泽顺着维君所望方向瞧去,见是陆逸,不禁嗤笑出声:“京城世家里,纨绔子弟虽多,可唯有广宁侯府出了个情种。他若肯与你家大姐姐安稳度日,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娇妻佳儿却不知珍惜,偏眷恋一青楼女子,愚不可及。烟花之地的女子,哪个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便是痴呆之人也能被她们哄得活泛起来,偏他却当了真。”

    维君拦下一位僧人,问道:“师傅,不知灵湘寺近来可有人投宿?”

    僧人转动着手中佛珠,缓缓道:“确有一位公子在此投宿。十日前,那位陆公子称有黑风帮的人追杀他,求主持方丈收留。主持见他狼狈不堪,心生恻隐,便让他留宿在客房了。”

    “黑风帮?” 维君脱口而出。

    僧人点头道:“正是黑风帮。”

    维君双手合十,恭敬地说:“多谢师傅。”

    允泽拉着维君走到凉亭坐下,维君喃喃自语:“那黑风帮不是与谢映柔有交易吗?为何会缠上陆逸?”

    允泽沉思片刻,道:“或许是谢映柔与陆逸争执时提及了银钱。他们二人都无权势背景,手中却有大量银钱,只怕是黑风帮的人盯上了他们的钱财。”

    维君冷笑道:“呵,原是鹬蚌相争的戏码,倒叫我瞧见了黑吃黑的戏码。”

    允泽垂眸拨弄腰间双鱼佩,墨色广袖随动作轻晃,抬眼时目光落于维君面上:“你可有意插手相助?”

    维君说道:“陆逸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蹚这摊浑水?”

    允泽靠近维君,缓缓说道:“日前听令兄提及,那陆逸曾从贵府讹去纹银五万两,那可不是小数目,他身为男人,不养妻儿老小,倒厚颜从妻子娘家讹钱。还有前番遇险时,那厮竟弃妻儿于不顾,独自策马遁逃 —— 此等寡廉鲜耻之徒,留于世间亦是贻害,不若……”

    “不若如何?” 维君眼中陡然亮起精光,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君儿,你且猜猜,他眼下最想做甚?\"

    \"必是想逃出京城,携着银两远走高飞。\"

    \"正是这话。可如今黑风帮的人盯着他,莫说远走他乡,便是踏出京城地界都难如登天。若我等助他脱身,只消五万两银票作酬,你说他可会应下?\"

    维君眸光倏地亮起来,轻声道:\"定会应的。他困在此处,银钱虽在手却如废纸,黑风帮的人守着山下要道,他纵有万贯家财也难越雷池半步。便是与那帮人谈条件,怕也是要将钱财悉数奉上,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都未可知。相较之下,我等既留他活命钱,又不害他性命,于他而言已是天赐良机。\"

    允泽低笑一声,屈指轻轻刮过她鼻尖:\"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走,这便去找陆逸那厮谈谈。\"

    维君含笑道:\"他原是你嫡亲表哥,这般作弄于他,也不怕他暗地里记恨于你?\"

    允泽冷笑道:\"我倒恨不得没这门亲戚 —— 他那般行径,直教人脸面尽失。\"

    戌时初刻,三人方离灵湘寺,行至下山路口时,果见四道人影在暮色中逡巡张望。

    见允泽赶着双辕马车行来,为首两人趋步上前,抱拳拱手道:\"敢问公子,车中所载是何人?\"

    允泽斜睨说话之人,冷声道:\"与你何干?你等是何身份,又受何人差遣在此拦路盘查?\"

    道旁矮桌上饮茶的绿衣男子闻声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枚腰牌,在允泽面前晃了晃,朗声道:\"我等乃顺天府捕快。前几日有朝廷要犯潜逃至此寺藏匿,我等念及佛门清净地不便惊扰,故在此候守盘查。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允泽帮作疑惑问道:\"既是朝廷要犯,岂会坐以待捕?这灵湘寺四面环山,沟壑纵横,何处不可遁逃?你等死守在此,怕是要徒劳无功了。\"

    绿衣男子笑道:\"各山隘路口皆已布下人手,他是插翅难飞。还请阁下掀开车帘,容我等看上一眼便罢。\"

    允泽颔首道:\"这有何难。\" 言罢扬手撩开车帘,但见车内端坐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正合目捻动佛珠,神态安然。

    绿衣男子见状问道:\"这位是哪位禅师?眼看夜色将深,这是要往何处去?\"

    允泽从容应道:\"此乃阜一禅师。我家祖母素来信佛,近来染病卧床,无法亲往灵湘寺听经拜佛,故特遣在下请禅师入府,为老人诵经祈福。\"

    绿衣男子凝眸细睇车中老僧,见其僧袍浆洗得素白泛旧,腕间一串菩提子佛珠色如蜜蜡、光润含温,倒似个枯坐禅房苦修数十载的出家人。

    他负手沉吟片刻,忽然抬袖欲探老僧须眉真伪:\"禅师缘何面色如此寡白?莫不是染了风寒?\"

    允泽侧身横臂格开他的手,冷嗤道:\"禅师清修三十余载,早证六根清净之境,岂容你等俗吏动手动脚?阜一禅师自五台山日夜兼程,一路车马劳顿才归灵湘寺不过两日,面色自然带了三分憔悴。\"

    恰此时,老僧忽将微阖的双目睁开,眸光如寒潭映月般掠过绿衣男子,复又垂睫捻珠,继续念诵《药师经》。那经文声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入耳。

    维君在一旁轻蹙柳眉,娇嗔道:\"兄长,你瞧天边暮色渐沉,再耽搁下去,城门怕要落锁了。祖母还在府中盼望咱们早归,需得快些赶路才是。\"

    见那绿衣男子仍拦在车前,她蓦地从马背腾身跃起,几个旋身已立在男子面前,素手按上腰间软剑:\"我兄长已言明请禅师入府祈福,你这班顺天府的公人偏要刁难。若是误了祖母病情,我定要尔等饭碗都保不住!\"

    绿衣男子见她容色照人,身段如弱柳扶风,偏生举止之间尽是江湖侠气,心知此女定是将门贵女 —— 寻常人家小姐,哪得这般利落功夫?

    当即整冠长揖:\"我等公务在身,多有唐突了,诸位请便。\" 说罢侧身让开官道。

    允泽微微颔首,放下车帘,扬鞭催马。马车辘辘驶远后,车中‘老僧’忽然睁开眼,对车外的允泽低声道:\"方才那捕头袖口绣着黑风帮的暗纹,并非顺天府的人。\"

    离城门尚余五里之遥,允泽忽勒住缰绳,嘴角漫起一抹冷冽笑意:\"黑风帮鼠辈竟敢伪作官差行骗,陆逸,你那五万两银票可算花得值当?\"

    陆逸三两下撕去面上粘着的假眉虬髯,龇牙笑道:\"在下可没瞧出三弟好心,无非是趁火打劫罢了,与那伙贼寇又有何异?\"

    允泽闻言朗声笑道:\"既如此说,我便将你交与那四人发落,五万银票分文不取也罢。\"

    言毕作势欲调转马头,唬得陆逸慌忙拱手作揖:\"是在下失言!三弟实乃救命恩人,陆某没齿难忘!\"

    京郊路口处,允泽翻身跳下马车,将缰绳递与陆逸:\"我本可作壁上观。却甘愿冒着得罪黑风帮之险助你脱难,又赠车马代步,这五万两银票,已是再划算不过。\"

    陆逸褪下外衫,急调转马头,朝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踏起的尘土在暮色中漫作轻烟。

    允泽眼眸含笑望向身侧的维君:\"马匹给了陆逸,这车还是从寺中主事处购得,我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说该如何补偿?\"

    维君展颜伸手:\"便允你与我同乘一骑,也好让你尝尝齐人之福。\"

    允泽闻言一顿,想到维君日日与长宁郡主一道厮混,身上学了些郡主口无遮拦秉性倒也寻常,于是毫不客气翻身上马,将维君护于身前,低头在她颈间轻吻一记,复又双手环住她纤细腰肢。

    双人一骑踏碎夕阳,终是在城门落锁前入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