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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屋 第57章 看戏

    “是啊,一整天都没来,他可从来不这样。”思琪说道。

    “坏了!”

    “怎么了呢?”两个女生异口同声问道。

    “两位姐姐,昨个夜里表哥七点多钟从家里出去,一整晚没回来,今天又一白天,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我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钮思琪松开我的手,捡了临窗的一只小板凳坐下,揉搓着雪白修长的手指,“这可坏了,这兵荒马乱的,宪兵队正四处抓人,现在日本人打仗就缺人手,我,我不敢往下头想了……”

    赵心香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大口,又猛地一气吐出,仰着脸傲娇地说道:“我知道他在哪。”

    我和思琪扭头齐齐看她,空气静得出奇,赵心香手里那根劣质香烟烟丝发出嘶嘶的鸣叫。

    半晌,赵心香眉头一挑,“他现在一准在北市场。”

    钮思琪白了她一眼,“你就胡唚吧,蔺哥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思琪姐姐,北市场怎么了啊?北市场是什么地方啊?”我急得都快发疯了,握着她的手拼命摇晃。

    钮思琪埋头不语,大致她内心也相信这种说法。

    赵心香将手里的烟头向窗外一弹,“你可得了吧,思琪,你家不是也住那里?我告诉你啊,茉莉,你才下关东的你不知道,北市场那是我们城里头有名的烟花柳巷,热闹着呐。门楼子多,饭馆子多,戏园子多,咖啡厅、跳舞场、跑马场、赛狗场那叫一个摩登;修脚的、耍猴的、点痣的、赌博的、算命的、变戏法、说相声的那叫一个热闹;唱小曲的、倚门的、卖笑的、兜揽的、保媒的、拉纤的、明娼暗门子那叫一个迷乱!繁花似锦纸醉金迷胜似人间天堂!古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现在好嘛,改了口了,叫做‘腰缠十万贯,爷去北市场’。我想那蔺哥啊,不是在赛巴黎跳舞,就是在五月花喝咖啡,要么,就是干脆在伦勃朗酒吧间猛灌杜松子酒呢,说不定此刻正一手搂着一个艺妓调笑。呵呵,我猜测着,他准是被那个日本小婊子伤透了心。”

    钮思琪拼命冲她使眼色,“心香你别说了,这有小孩子。蔺哥不会去那种地方的。”

    赵心香并不理她,跳下床去,对着镜子整理好衣服,“我去找找,思琪,我跟你赌一包炒花生,你看我能找着他不?”说罢她又抬手从衣柜里抽出一件草绿色协和服麻利地套在身上,看样子她是准备出门去找一宿。

    没等我和思琪说话,她转身一阵风似的跑掉,不大一会,赵心香急冲冲的身影出现在操场上,几下子就跑得远远不见。

    我坐在床上翻白着眼发呆,如果此时此刻不是腹疼难忍想必我也会跟赵心香一路跑啊跑的,一直跑到找到表哥为止,要知道我跟蔺先生可是有血缘关系的,丢了他就象丢了我自己一样。赵心香有一点说错了,我并非对北市场一无所知,毕竟林小野自小生长在S城。而且,学过电影史的都知道,北市场当时有着全东北最全的戏剧院,是个屌丝扎堆的所在,如果想看京剧、评剧、二人转、木偶戏、奉天落子、莲花落子、河北梆子、河南梆子、西河大鼓、乐亭大鼓、山东快板……应有尽有,全然是一座戏曲博物馆。而且我隐隐记得,幼年时期姥姥说过,她自小住在“生生照相馆”隔壁,那间照相馆是个百年老字号,当年的影响力相当于今天“金夫人婚纱摄影”,这座照相馆即位于市政府身后的北市场。那时我尚年幼并无留意,此时此刻,我倒好奇起来,做为一名旗人,姥姥家世辉煌惜誉如金,怎么会住在那种腌臜地方?

    再看看眼下的姥姥,钮思琪,她静静地坐在窗前,一脸失落望着窗外,夕阳将她脸镀成金色,尽管她无声无息,默默不语,但我敢肯定,此时的她一定是心潮翻滚焦虑万分,她应该是爱姥爷的,对,没错,哪个少女会不爱他?哪个女人看他第一眼能不怦然心动?哪怕明明知道那是一种错爱,也会立志今生今世一错到底。

    想到这里我起身拉着她的手,“思琪姐姐,我要去你家里玩。”

    钮思琪满眼凄凉,回脸盯着地面,“我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呢?”

    “我不嘛,我就要去。顺便去北市场找表哥。”

    “赵心香不是去了吗?我们坐这里安安静静等着听信儿就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面啊?不跟你好了,我走了。”我假装生气一甩她的手。

    “别啊……”她果然急了,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我,“这孩子,真淘气,说风就是雨的,我带你去好了。不过,我家里头穷,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你可别挑我理。”

    “我挑你理我是小狗。”我笑着摇晃着她的胳膊,笑得象花儿。

    姥姥家的宅院并不似我想像的那般颓败,远远看着甚至相当气派。院子口一个西洋式的拱型石门,门头镶嵌着墨绿色的铁艺雕花,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煞是好看。而且,很明显,这是一个中西结合式宅院,一间青砖大瓦房窜出院墙几尺来,高高在上刷着存在感。只是再埋头细看,不禁大煞风景,一股肮脏的肥皂水顺着泥土源源流出,再往前两步,甚至闻到一股子恶臭的垃圾气味。

    一个妇女拐出来拎着个洗脸盆向外泼水,差点泼到我们身上,我和思琪下意识向后躲闪,那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拎着盆回身走进。

    “哎,茉莉,跟你说不要来,来了就失礼。再早,这一整院子都是我们家祖产,现在,都赁出去了,住得七七八八,孩子哭老婆叫,没个家样了。”

    “思琪姐,这些租户素质也太低了,一点礼貌都没有,见了房主就这付德行?”

    “呵呵,房主?”思琪凄然一笑,“三年前我家还是房主,靠着租金勉强过活。现在,我家也是租户,房子卖了,那个住正房的才是房主,我们家啊,现在整个一个西厢记。”

    “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老子抽大烟。”

    “啊?”

    “茉莉,现在是饭点,但是我们家要等到晚上八点钟开饭,我两个哥哥去当国兵了,妈妈在外面缝穷,要等天黑她回来才有饭吃。”

    “哦……”听罢姥姥这番话我内心无限同情,说不出安慰的话来,末了只憋出来一句,“姐姐我不饿,我来例假的时候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嗯嗯!”钮思琪貌似放下了一些思想包袱,拉着我拐进院子,进了院我才看清楚,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杂院,东边垛着砖,西边堆着煤,各种衣服绳电线扯得蜘蛛网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晾着裤子被褥,院子当间是公用的水井,一个穿着粗布和服的日本女人背着孩子,用力地压着水栓,好奇地盯着我们看。

    思琪拐到一个矮趴趴的屋前推门进去,我很是好奇,炎热的盛夏这房间为何门窗紧闭。

    进了门一眼看到个老头窝着身子盘腿坐在炕桌前低头喝着小酒,我想这人应该是……我姥姥的爸爸,我该叫什么呢?

    那老头干瘪瘦弱,一脸麻子,一双小眼睛紧着打量我。我四下看了看,三十多平的逼仄小屋,除了一个通铺大炕,墙角一张单人床,旁边一个货架子,余下空空荡荡,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唯一的家用电器是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再看那老头桌上的下酒菜,居然是几瓣大蒜。

    钮思琪红了脸,低着头,蚊子一样地说道:“茉莉你坐吧。”

    说完这话更是尴尬,事实上她家里并没有坐的地方。

    那老头冲我一点头,片腿下了炕趿拉着破布鞋,我这才看清他一身长衫打着补丁,大致春夏秋冬老头就这一身衣服。他扳着思琪肩膀,一撩手,示意她一同出去。他把思琪叫到院子里,细细说着什么,思琪委屈地点着头,象个受气包。我只隐隐听清一句,“……这饭口你叫同学来,我们家给人吃什么,找事嘛你……”

    我回脸看那木架子,上面摆着很多瓷器,貌似古董一样,有花瓶、茶壶、茶杯、茶碗,其中一个青色花纹的瓷碗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分明是姥爷家那只“天目碗”,我满心疑惑,抬手捏起那只碗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姥爷家里的“天目碗”一套四只,可是眼前这个思琪家的却只有一只。记得舅舅说过,家里那套碗是鸢尾佑太郎老先生1979年来中国时送给姥爷的礼物,可为什么此时此刻,1945年的夏天,我年轻的姥姥钮思琪家里也会有一只?要知道,这种瓷器十分昂贵,而且这等手艺在中国早已失传。我思前想后,百思不得其解。

    我正呆滞着,思琪爸爸冲进来嚷道:“诶,这位小同学,你可别乱动。”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抢过去,搂在怀里象宝贝一样,挽起袖口蹭了蹭上面的灰尘,重又放回去。

    他眉头一皱,颇有些愠怒,“你这个小同学,你来就来,别乱动我东西,这架子上的可都是我家传的宝贝,我留着给思琪做嫁妆的。”

    “家传的?那这些东西都有些年头了吧?”

    “那是,我祖上可是有些来历的。”

    “伯伯,这个天目碗自打宋朝之后中国就没人会烧了啊,只有日本那边有制造。您家里还有,这是前朝的,还是日本进口的?”

    老头抬眼上上下下瞅着我,目光诧异,“我说这位小同学,你知道得不少啊,怕是世家的孩子吧?”

    思琪在一旁忙着解释,“这位叫陈茉莉,她是蔺哥的表妹,才刚我跟您说了您还不信。人家家里头学养深厚着呢。”

    “哦……”老头若有所思,俄尔换了笑脸,眨了眨眼,“我家里头有这个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换作百多年前,我家在京城什刹海还有座老宅院呢,合着现在的恭亲王府。”

    “恭亲王府?百多年前?那不是和坤家嘛?”

    老头扁着嘴不住点头,一脸得意之色,“嗯,这小丫头片子确实有学养,到底是老蔺家的后代。没错,我们家祖姓钮钴禄,正是和坤大人一脉,您家里的老先生要是缺陈设,尽管来找我,我这家里头的好东西随他挑,价钱都好说,思琪的同学嘛。”

    “嗯嗯,我们家缺碗不买别人家的,就找您。”我嘴里应着,心下终于明白,这一架子上的瓷器都是A货,确切地说是假古董假文物,这老头籍此为生,潦倒度日。要知道,单单眼前这只“天目碗”若是宋朝真迹,那么转手就能买下一栋小洋楼,一家人何必再住大杂院。

    思琪听她老子吹牛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拖起我的手,“走,姐姐带你逛北市场去。”

    老头一片腿接着上炕喝酒,一边往嘴里扔着大蒜一边犹疑地盯着我,最后冲她女儿一使眼色,八成是在示意,逛北市场时万不能多花钱。

    钮思琪拖着我出了院子终于松了口气,我回脸问她,“姐姐我们去哪啊?”

    “嗯,姐姐带你去大舞台看戏。”

    “思琪姐,为什么要去大舞台?我不喜欢看戏,我喜欢看电影。”

    “嗯,上次我在大舞台门口看着过你哥两回,他跟几个男同学站在台阶上,我就没上去打招呼,但是他喜欢看大戏我就知道,可能是因为学业上的缘故,他经常去那里钻研吧。”

    “好好好,思琪姐,那我们俩就去大舞台。”

    这个年代的北市场大舞台前门广场一片繁荣景象,人山人海灯红酒绿,各色小吃摊比肩林立,有卖油炸糕的、起褶包子、青丝玫瑰油茶面、恰铬面、神面、碗地、凉粉、煎饼果子,片粉、盆糕……一眼扫过去光看就看饱了。大舞台售票处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我挤在思琪身后,伸着脖子盯着上面的彩牌,上书一行斗大的字——京剧《乌盆记》。

    我没精打彩地说道:“姐姐我不爱看这个,咱俩去看好莱坞电影。”

    “呵呵,这小孩子真可爱,你是爱看好莱坞电影,还是爱看你表哥?”

    “思琪姐,是你爱看我表哥吧?”

    “去你的,又淘气。你哥如果真来北市场,那他一定在这里。”

    “《乌盆记》是什么东东啊,肯定不好看。”

    “谁说的,这是经典剧目,在京剧界的地位,就仿佛电影界的《夜半歌声》。讲的是一个冤魂,被人害了活活剁碎了肉和在泥里,生生烧成了一个黢黑的瓦盆,你说这有多恐怖。”

    “哦,我懂了,思琪姐姐,你的意思是,《乌盆记》就是京剧界的恐怖片儿?”

    “是那意思吧……”

    正说话间,队伍已走到售票口,思琪趴在台子上塞进去一张票子,几下被人推回来,“两人份儿不够。”

    这下思琪为了难,她嗫嚅着说道:“师傅,这里票价不一直是一角钱嘛?”

    窗口里的男人粗暴地喝了一嗓子,“您嫌贵去那边看耍猴的,两分钱!今天园子里头两角,来的都是名角,唱的那是经典,赶情您不识字?”

    思琪为难地转头看我,满眼委屈,眼圈都红了,我心下明白,她不够钱。

    我快速从钱包里扯出那五角纸票儿递给她,她咬了咬嘴唇接过,“妹妹对不起了,下次我请你,请你两回。”

    这个年代是京剧的盛世,剧场里人山人海,最前排贵宾区座无虚席,楼上楼下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就连过道上卖烟卷的都足足有五六个,我一进去就对找表哥这事儿表示放弃。钮思琪倒是孜孜不倦,她一顺手在过道要了一包瓜子,细细磕起来,不时抽空安抚我的情绪,“茉莉妹妹别急,专心看戏。我们吃戏饭的,好歹研究一下有好处。看着看着,你表哥就出来了。”

    我打着哈欠表示将信将疑,一边吃着思琪递过来的瓜子,一边前后左右打量着。

    不大一会儿,开场锣响起,后台演员亮了一嗓子,掌声喝彩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就在这里,一个瘦高清癯的男人走进,从我身边路过伸手摘下帽礼,那张英俊的脸十分熟悉,惊得我瞠目结舌,“老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