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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吹来的风 第53章 祠堂夜议激,老少争鸣声。 童心护村志,薪火照新生。

    人群的喧闹突然被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撕裂。王婶攥着豁了口的粗陶碗,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脱框:\"土地是俺们的命根子!当年大炼钢铁要收地,包产到户又分地,现在搞旅游又要动地?你们这些后生仔知道啥叫饿肚子吗!\"她枯枝般的手指直戳向青年村干部的鼻尖,指甲缝里还嵌着今早挖野菜留下的泥星子。

    月光在瓦片上凝成霜,青年干部的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县里开会的场景——投影仪蓝光里,专家们用激光笔在卫星地图上划圈,茅山涡村就像块待宰的砧板肉。\"王婶,这次是生态农业观光园,不占耕地。\"他试图从裤兜里掏出规划图,却发现手掌被夜露浸得发滑。

    \"放你娘的狗屁!\"张大爷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石阶上,火星溅到阿福新买的皮鞋上,\"前年说要修养老院,把村东头三十亩好田改成水泥地,现在野草长得比人高!\"老人佝偻的背脊突然挺直,像把生锈的镰刀,\"你们这些穿西装的,个个都是画饼的赵括!\"

    祠堂檐角的铜铃无风自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颤音。村长一尘的布鞋陷在青苔里,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山洪冲垮了村小学的土墙,村民们也是这般围在祠堂前争论。那时他刚接任村长,满嘴起泡地保证会重建校舍,结果换来的却是乡亲们怀疑的目光。

    \"都闭嘴!\"刘老师突然掀开蓝布衫子,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膛,\"你们看看我这身板!当年为了保住村口那片枫树林,我被开发商打断三根肋骨!\"他撩起裤管,蚯蚓般的疤痕在月光下蠕动,\"现在说搞旅游开发,谁敢保证不是第二个化工厂?\"

    人群炸开了锅。几个后生攥着铁锹往人群前挤,被自家老子用扁担抽了回去。孩子们吓得往大人腿缝里钻,却忍不住从指缝间偷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戏\"。

    青年干部突然扯开嗓门唱起山歌,声调凄厉得像孤狼嚎月:\"日头落岭心莫慌,月光照路也亮堂……\"这是茅山涡村特有的\"断龙调\",专在葬礼上唱给亡魂引路。歌声像把锥子,生生在喧闹中凿出个血窟窿。

    \"够了!\"村长一尘的拐杖重重顿地,青砖应声裂开蛛网纹,\"阿福,把账本拿来!\"会计从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霉味混着油墨香在夜风中弥漫,\"去年村里青壮年外流四十三人,留守儿童辍学率21%,村集体负债……\"他突然哽住,因为看见王婶正用衣角蘸着唾沫数皱巴巴的存折。

    月光忽然变得粘稠,像银漆泼在众人脸上。村长从铁皮盒底抽出张泛黄的纸,那是1984年的分田到户契约,朱砂印泥已经褪成淡粉色。\"当年摁手印时,张大哥你媳妇刚怀上二小子,王家妹子你男人还在矿上没回来……\"他的声音突然温柔得像在哄婴儿,\"现在要签新合同,大家倒像被蝎子蛰了似的。\"

    人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露水坠地的声音。不知谁家狗开始呜咽,接着整条巷子的犬吠都跟着应和,仿佛在为某个逝去的时代唱挽歌。

    \"我签。\"脆生生的童音划破寂静。众人回头,看见村东头哑巴家的孙女小莲攥着铅笔。女孩左耳缺了半块,是胎里带来的残疾,此刻却像尊白玉观音像立在月光里。\"老师说……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她从补丁摞补丁的书包里掏出张奖状,红艳艳的纸角在夜风中颤抖。

    王婶突然蹲下身,把小莲紧紧箍在怀里。老人身上的槐花皂角香混着汗酸,像团发酵的面团。\"签!签!签你奶奶的腿!\"她突然爆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当年为半袋高粱面,俺能把亲闺女嫁到山那边。现在为娃们的前程,老骨头卖了都值!\"

    青年干部趁机展开规划图,LEd手电筒的光斑在图纸上跳跃。\"看这里,荒滩改造成荷花池,既保水土又搞观光。那边坡地种蓝莓,城里人稀罕这个……\"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因为发现阿福正用铅笔在规划图上画圈。

    \"村长,这地下有矿脉。\"会计压低声音,铅笔尖戳在某处山坳,\"二十年前地质队来过,说是有稀土。\"他的镜片反光一闪,像条银鱼游进夜色,\"要是搞旅游,这矿可就废了。\"

    祠堂内突然刮起阴风,供桌上的祖宗牌位簌簌作响。村长一尘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遗言,老人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着他,指甲陷进肉里:\"守护好这片地,地下埋着龙脉……\"

    \"报应啊!\"刘老师突然踉跄着撞向供桌,香炉被他带翻在地,香灰像黑雪般簌簌飘落,\"三十年前开矿,山体塌方埋了三个后生;二十年前建厂,污水毒死了整条河的鱼;现在又要挖地……\"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你们要当断子绝孙的罪人吗!\"

    青年干部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想起上个月在省城见的投资人,那人把雪茄灰弹在规划图上,说:\"搞生态旅游是幌子,我们真正要的是稀土开采权。\"此刻,那些西装革履的面孔仿佛化作夜枭,在祠堂梁柱间盘旋。

    \"挖矿!\"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嘶吼。众人望去,竟是瘸腿的老赵头。他攥着半截铁镐,断腿在月光下泛着青紫,\"当年矿难赔的五千块,早被不孝子输光了!现在再挖,老子第一个下井!\"

    月光突然变得血红,像渗了鸡血的宣纸。小莲突然挣脱王婶的怀抱,扑到规划图上。女孩用身体护住那片蓝莓种植区,单薄的脊背像道脆弱的堤坝。\"老师说……说《诗经》里写''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我们的地……我们的地也能长出蜜来……\"

    村长一尘的拐杖\"咔嚓\"断成两截。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匿名信,信里夹着张泛黄的老照片——1958年的炼钢炉前,他父亲正挥舞着红旗,身后是滚滚浓烟。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历史不会重复,但会押韵。\"

    \"投票吧。\"村长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生锈的纺车,\"同意搞旅游的站东边,要挖矿的站西边。\"他弯腰捡起半截拐杖,在青石板上划出条歪扭的线,\"老规矩,抓阄定输赢。\"

    人群开始蠕动,像锅将沸的米粥。王婶拽着小莲往东边挪,老赵头却拖着瘸腿往西边蹭。青年干部突然扯开衬衫,露出胸口的烫伤疤——那是去年阻止偷排污水时被硫酸灼的。\"各位叔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还记得我娘临终前说的话吗?她说茅山涡的土是红的,因为浸着祖辈的血……\"

    话音未落,西边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众人惊呼中,只见刘老师瘫坐在地,身旁躺着个雕花木盒。月光恰好照亮盒盖上的篆字——\"茅山涡村志\",1947年初版。

    \"你们要挖矿,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老学究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掀开盒盖,泛黄的书页像白鸽般纷飞,\"这是乾隆年间的《沃田赋》,这是民国时的《垦荒录》,这是1962年的《水土保持纲要》……\"他颤抖的手指划过每页纸,\"你们要当历史的罪人,就先烧了这些书!\"

    青年干部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时,额间已见血痕。\"各位长辈,\"他撕开西装内袋,掏出叠文件,\"这是省农科院的检测报告,这片地的硒含量是普通土地的三倍!\"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我们不挖矿,不搞污染项目,就种富硒农产品!让城里人排着队来买我们的健康!\"

    人群再次骚动。阿福突然举起计算器,荧光屏的绿光映得他脸像鬼火:\"按亩产500斤蓝莓,每斤50元算……\"他的手指在按键上飞舞,\"天爷!比挖矿还赚钱!\"

    王婶突然扑向规划图,枯手在蓝莓种植区摩挲。\"种这个……能供俺家二小子读大学?\"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门轴,\"他现在在镇上修摩托车,说想考成人高考……\"

    老赵头的瘸腿突然不抖了。他盯着规划图上\"老年活动中心\"的标识,想起上个月在镇医院,护士说他这腿要是再不治,就得截肢。\"种蓝莓……能攒够手术费?\"他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

    村长一尘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沫在月光下像朵妖冶的花。他想起三天前在县医院,诊断书上\"肺癌晚期\"四个字像把铡刀。此刻,他忽然明白父亲临终前为何死死攥着他的手——老人守护的不是龙脉,是活生生的人。

    \"投票吧。\"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但这次,东边站愿意为子孙留片净土的,西边站想立刻变现的。\"他弯腰捡起半截拐杖,在青石板上划出更深的线,\"老规矩,抓阄定输赢。\"

    夜风突然卷着槐花香掠过祠堂。小莲突然挣开众人,将那张奖状轻轻放在东边的界线上。女孩转身时,月光恰好照亮她残缺的左耳,却让那张脸美得惊人。

    王婶突然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的样子像在擂战鼓。\"俺签!俺签!\"她突然撕开衣襟,露出干瘪的胸脯,\"当年为半袋高粱面卖闺女,现在为娃们的命根子,老骨头卖了都值!\"

    老赵头突然举起铁镐,却不是砸向地面。他挥舞着残肢,将铁镐重重砸在自己脚边。\"挖矿!挖矿!\"他嘶吼着,眼泪却把脸上的煤灰冲出两道白痕,\"老子要活着看到蓝莓开花!\"

    青年干部突然唱起山歌,这次却是喜庆的\"采茶调\"。歌声中,村民们开始挪动脚步,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的棋子。东边的队伍渐渐壮大,西边却只剩下零星几个赌徒般的身影。

    村长一尘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檐下的夜枭。他摸出火柴,点燃了那张泛黄的分田契约。火光中,1984年的朱砂印泥化作血泪,滴在青石板上嗤嗤作响。

    \"烧了它!\"他嘶吼着,将火把扔向堆积如山的旧账本,\"从今往后,茅山涡村没有祖制,只有新生!\"火舌腾空而起,映得半边天都红了。人群在火光中起舞,像群涅盘的凤凰。

    小莲突然冲进火场,众人惊呼声中,女孩抱着本烧焦的村志冲出来。她用身体护住书卷,残缺的左耳在火光中完美无瑕。\"老师还说……\"她突然背诵起《桃花源记》,清亮的童声穿透火场,\"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青年干部突然跪下,对着火场三跪九叩。再起身时,他西装革履的皮囊已经烧尽,露出里面农民的粗布衣衫。\"各位长辈,\"他举起锄头,\"明日卯时,村口荒滩集合!\"

    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张大爷突然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将烈酒浇在铁镐上。\"老伙计,\"他抚摸着磨秃的镐把,\"咱们再战他个三十年!\"

    夜色中,茅山涡村像艘即将启航的巨轮。火光渐弱时,人们看见村长一尘倒在供桌前,嘴角带着安详的笑。他手中攥着半截拐杖,断口处新发的木刺,在月光下泛着翡翠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