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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诗鉴赏集 第442章 《格之舞》

    《格之舞》

    ——论树科《爬格仔谂到嘅》中的空间诗学与精神拓扑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粤语诗歌以其独特的语音质地和文化记忆,构筑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树科的《爬格仔谂到嘅》以看似简单的\"格\"字重复,却编织出一个复杂的意义网络,将写作行为、思维运动与宇宙认知熔于一炉。这首诗表面上记录的是写作时爬格子的日常经验,实则通过粤语特有的韵律和构词法,展现了思维如何在有限的形式中寻求无限的可能。从\"原稿纸\"的物理格子到\"天格地\"的宇宙秩序,诗人完成了一次从具象到抽象、从微观到宏观的精神跃迁,其间的每一个\"格\"都成为存在的基本单元,丈量着创作与思考的深邃空间。

    诗歌开篇即以\"原稿纸,一张,一张张\/一张张,一格,一格格……\"建立起视觉与听觉的双重节奏。量词\"张\"与\"格\"的交替重复,模拟了纸张叠加与格子延伸的物理过程。这种重复不是简单的修辞手法,而是一种结构性隐喻——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格子在此成为语言栖居的基本架构。粤语中\"格\"与\"觉\"同音(gak1),暗中提示了格子不仅是视觉对象,更是觉悟的媒介。诗人将写作行为分解为最基本的动作单元,让人想起庞德对意象的定义:\"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与情感的复合体\"。树科笔下的每一个\"格\"都是这样的复合体,承载着瞬间的理智与情感。

    当诗歌进展到\"爱写嘢,细个,细细个\/坏习惯,一天,一天天……\"时,时间的维度被悄然引入。粤语\"细个\"(小时候)与\"细细个\"(非常小的时候)的递进,与\"一天天\"的持续形成纵向的生命时间与横向的日常时间的交织。这种交织在\"爬哈爬,行哈行,睇哈睇\"的动作系列中达到具象化,其中\"哈\"作为语气助词,既舒缓了节奏,又暗示了动作的随意性与持续性。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曾区分\"及物写作\"与\"不及物写作\",前者指向外在世界,后者回归写作本身。树科此处的写作显然属于后者,爬格子的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写作成为存在的证明,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永恒运动。

    诗歌的转折点出现在\"一格格,一天天,喺天格……\",空间经验突然向形而上学跃升。\"天格\"一词将具体的稿纸格子抽象为宇宙的隐喻性结构,让人联想到董仲舒\"天人感应\"说中的宇宙网格,或莱布尼茨\"单子论\"中的精神原子。在粤语中,\"天格\"与\"添格\"谐音,暗示了格子的自我增殖能力。这种从物理格子到精神格子的转换,体现了诗人对创作本质的思考——写作不仅是填满预设的形式,更是参与宇宙秩序的构建。马拉美曾说\"世界为一本书而存在\",树科则以\"天格\"呼应这一理念,将个人的写作行为提升至宇宙论的层面。

    \"天格地,地格天,格天地\"三句构成诗歌的核心段落,其回文结构暗示了天与地的辩证关系。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天\"代表形而上之道,\"地\"代表形而下之器,而\"格\"在此成为连接二者的中介。朱熹释\"格物\"为\"即物而穷其理\",王阳明则解为\"正其不正以归于正\"。树科的\"格天地\"融合了这两种解释,既是对宇宙结构的认知,也是对心灵秩序的调整。值得注意的是,粤语\"格\"除了\"格子\"之意外,还有\"阻挡\"(如\"格杀勿论\")、\"衡量\"(如\"格价\")等多重含义,诗人充分利用了这一语义的丰富性,使简单的重复产生复杂的意义共振。

    随着诗歌向结尾推进,\"我一格,又一格,天天格……\/天天格,格度格,格外格\"的句式越来越像某种咒语或禅偈。这种语言形式上的\"格化\"过程,实际上展现了思维如何被其表达形式所塑造。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的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而树科似乎在尝试突破这一界限——通过不断重复\"格\"字,他既确认了形式的限制,又在这种限制中找到了自由。\"格外格\"一词尤为精妙,既指\"格子之外\",又暗示\"格外\"(特别)的思考,体现了诗人对既定框架的超越欲望。这种悖论式的表达,让人想起庄子\"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矛盾统一。

    诗歌以\"格嚟格,格格唔完嘅,系格惗……\"作结,将\"格\"与\"惗\"(粤语\"想\")联系起来,揭示了思考的本质就是不断\"格物\"的过程。\"格\"在此成为动词与名词的统一体,既是思考的对象,又是思考的方式。德里达曾论述\"延异\"(différance)如何使意义永远处于延迟与差异的状态,树科的\"格格唔完\"恰是这种状态的生动体现——思考没有终点,只有无尽的格子间穿行。值得注意的是,粤语\"惗\"字从心从今,暗示思考是心灵在当下的活动,而\"格惗\"这一生造词则创造了思考与格子间全新的语义联结,展现了方言诗歌对现代汉语表现力的拓展。

    从诗学传统看,《爬格仔谂到嘅》继承了古典诗歌中\"咏物\"传统的精髓,但又赋予其现代主义的反思性。如同苏轼《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树科也对\"格子\"这一看似简单的对象进行了本体论追问。不同的是,苏轼的思考保持在对立统一的辩证层面,而树科则深入到语言本身的物质性与建构性。这种现代性转换,与马拉美对空白页的沉思,或史蒂文斯对\"坛子\"的冥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试图通过具体对象的诗性探索,揭示艺术与世界的关系。

    在音韵层面,粤语的九声系统为这首诗提供了独特的音乐性。\"格\"字在粤语中读作gak1(阴入声),短促有力,如同打字机敲击纸面的声音。诗中大量使用的AAb式韵脚(如\"张张\/格格\"、\"天天\/格格\")创造了机械又灵动的节奏感,模拟了思维在约束中流动的状态。这种音义结合的效果,在普通话或其他方言中难以完全复制,展现了粤语作为诗歌媒介的特殊魅力。正如艾略特所言\"诗歌的音乐性不是游离于意义之外的东西\",树科的诗中,声音本身就是意义的载体。

    从精神分析的视角看,\"爬格仔\"这一行为可被视为对缺失的原始对象的替代性满足。拉康认为,人的欲望永远指向无法完全获得的\"小对形\"(objet petit a),而写作或许就是这种欲望的升华形式。诗中的\"坏习惯\"暗示了写作的强迫性特征,而\"格格唔完\"则揭示了创作冲动无法被完全满足的本质。然而,诗人并未陷入虚无,而是通过\"格天地\"的宏大想象,将个人焦虑转化为宇宙秩序的参与感,完成了从病理到诗学的转化。

    《爬格仔谂到嘅》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将写作的焦虑转化为存在的喜悦。每一个\"格\"既是限制,又是可能;既是重复,又是差异;既是束缚,又是自由。这种悖论式的认知,使这首诗超越了简单的元诗歌(关于诗歌的诗歌)层面,成为关于思维与世界关系的哲学思考。阿多诺曾说\"艺术是对压抑的压抑的抵抗\",树科的\"爬格仔\"正是这样一种抵抗——在商业化和快节奏的当代社会中,坚持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格一格地思考、书写,这本身就是一种诗意的反抗。

    树科通过这首看似简单的粤语诗,构建了一个多维的意义空间。从具体的写作场景到抽象的宇宙思考,从语言的物质性到精神的超越性,\"格\"字如同一个万花筒,在旋转中展现出无限可能。这首诗提醒我们,真正的创作既是对形式的尊重,又是对形式的超越;既是对传统的继承,又是对传统的革新。在\"格格唔完\"的思考中,诗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也为粤语诗歌开辟了新的表达路径。最终,爬格子的过程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而成为存在的舞蹈,每一步都在有限的格子中,触碰着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