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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诗鉴赏集 第663章 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重生

    《方言的抵抗与诗意的重生》

    ——论树科《开心嘅人》的在地性美学建构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日益陷入精致化、概念化窠臼的语境下,树科的粤语诗《开心嘅人》以其粗粝的方言质地和鲜活的生活质感,构成了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抵抗。这首诗通过粤方言的独特韵律与词汇选择,不仅重建了诗歌与日常生活的血肉联系,更在更深层面上实现了对标准化汉语书写的祛魅,展现出方言作为诗性语言的巨大潜能。本文将从语音政治学、词汇考古学、意象谱系学三个维度,解析这首诗如何通过方言的在地性书写,完成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寓言式表达。

    一、语音政治学:粤语韵律对标准汉语的祛魅

    罗兰·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曾指出:\"语言结构包含着最纯粹意义上的非时间性法则。\"当我们将这一论断置于中国语境,普通话作为\"标准汉语\"的权威地位,实际上构成了一种隐性的语言暴力机制。而树科的《开心嘅人》开篇即以\"喺乜嘢时间\/嘟做自己嘅,钟意\"的粤语表达,完成了对标准汉语时间秩序的颠覆。\"喺\"替代\"在\",\"乜嘢\"替代\"什么\",\"嘟\"替代\"都\",这些方言词汇的选择绝非简单的词语替换,而是通过语音的差异性建立起一套平行的意义系统。

    从语音学角度分析,粤语保留了大量中古汉语的入声字和闭音节,如\"钟意\"的\"钟\"(zung1)、\"嘢\"(je5)等发音,在口腔中形成短促有力的爆破效果。这种语音特质与诗中描绘的\"堆沙、玩泥巴\"、\"打波珠\"等动作形成同构,使诗歌在声音层面就充满动态的颗粒感。相比之下,普通话的\"喜欢\"(xi huān)则显得平滑而抽象。朱光潜在《诗论》中强调:\"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粤语通过其丰富的声调(九声六调)和独特的音韵结构,恰恰能够实现情趣与意象在声音维度上的有机统一。

    诗中\"钟意\"的重复出现构成了一种咒语般的韵律循环,这种重复不是修辞学上的排比,而是方言思维自然流动的结果。钱钟书在《谈艺录》中指出:\"方言往往比雅言更接近事物的本真状态。\"当诗人用\"钟意\"替代\"喜欢\"时,不仅带来了语音上的新鲜感,更重要的是恢复了情感表达的直接性与身体性。粤语区读者在诵读\"钟意靓妹、递纸条\"时,舌尖与上颚的接触、声带的振动都在强化着青春期那种羞涩而大胆的复杂情绪,这是普通话版本无法企及的体验。

    二、词汇考古学:方言词项中的文化记忆

    《开心嘅人》中精心选择的粤语词汇构成了一座微型的文化考古现场。\"纸角\"(折纸游戏)、\"打波珠\"(弹玻璃球)、\"蒸肠粉\"、\"出粮\"(发工资)等词项,不仅是地域生活的忠实记录,更承载着特定社群的集体记忆。巴赫金的\"杂语\"理论认为,语言中沉淀着社会群体的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诗中这些看似平常的方言词,实则是抵抗文化同质化的微小堡垒。

    以\"搬砖\"为例,在普通话语境中已异化为对枯燥工作的比喻,而在粤语原初的用法里仍保留着具体的劳动场景。\"今晚去搬砖\"与\"添朝蒸肠粉\"并置,既展现了劳工阶层的真实生活,又透露出一种质朴的生活智慧——将谋生手段也转化为\"钟意\"的对象。这种转化不是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而是方言思维特有的具身认知方式。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粤语中\"揸部车\"(开车)比普通话更强调对机械的掌控感,\"睇人嚟出粮\"中的\"睇\"(看)包含着见证与期待的复合意味,这些细微差别共同构建起一种不同于主流叙事的生活哲学。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群架、讲义气\"这一看似暴力的意象组合。在标准汉语的文学传统中,这类表达往往被赋予负面色彩,而粤语文化中的\"义气\"却有着深厚的江湖伦理根基。诗人不加评判地呈现这一矛盾复合体,恰恰体现了方言书写的伦理优势——它能够保留事物本身的复杂性和暧昧性。谢冕在《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强调:\"民间话语往往比知识分子话语更能真实地反映生存的本相。\"树科通过粤语词汇的选择,成功避开了主流话语的过滤机制,使诗歌成为多种声音共存的\"复调\"文本。

    三、意象谱系学:从童年游戏到成人劳动的生存寓言

    《开心嘅人》在表层上呈现为一系列生活片段的罗列,实则暗含着完整的成长叙事弧线。从\"堆沙、玩泥巴\"的童年游戏,到\"搬砖、蒸肠粉\"的成人劳动,再到\"揸部车、出粮\"的物质追求,最终抵达\"见识、谂嘢\"的精神层面,构成了一部微型史诗。这种叙事结构令人想起威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中的二元对立,但树科的独特之处在于用粤语的节奏消解了这种对立。

    诗中游戏意象的选择极具深意。\"纸角\"、\"波珠\"这些传统游戏在数字化时代几乎绝迹,诗人对它们的怀念不仅是对童年的追忆,更是对异化劳动的潜在批判。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指出:\"艺术通过形式法则抗议现实的支配原则。\"当\"钟意群架\"与\"钟意搬砖\"以相同的句法结构并列时,暴力游戏与重复劳动在诗学层面上获得了同等的审美尊严,这本身就是对现代工作伦理的巧妙解构。

    更耐人寻味的是诗歌结尾的开放性格局:\"钟意见识,钟意谂嘢……\"省略号的使用暗示着精神成长的未完成状态。在粤语中\"谂嘢\"(思考)比普通话的对应词更强调思维的持续性和日常性,这种方言特性使诗歌避免落入启蒙叙事的窠臼。诗人没有宣称获得了某种终极智慧,而是保持着思考的姿态——正如本雅明所说的\"漫游者\"状态,在城市经验的碎片中寻找救赎的可能。

    四、在地性的超越:方言诗学的普遍意义

    《开心嘅人》的文学价值不仅在于其方言特色,更在于它通过方言实现了对普遍人性的深刻表达。这首诗成功地将粤语从交际工具提升为诗性语言,证明了方言写作不是地方主义的自我设限,而是丰富汉语表达可能性的积极尝试。宇文所安在《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提出:\"地方性知识往往包含着突破中心话语的异质力量。\"树科的创作实践恰恰印证了这一观点。

    从文学史角度看,这首诗延续了从《诗经》国风到唐代竹枝词的方言诗歌传统,同时又注入了现代性的反思维度。诗人没有刻意美化笔下的生活场景,而是以方言特有的幽默感和距离感,既投入又疏离地观察着自己的生存状态。这种双重视角使诗歌超越了单纯的怀旧或批判,达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生存智慧——如诗中所言:\"嘟做自己嘅,钟意\"。

    在全球化导致文化差异日益消弭的今天,《开心嘅人》这样的方言诗歌就像本雅明所说的\"星丛\",以其固执的差异性照亮了被主流文化遮蔽的生活真相。它提醒我们:真正的诗性不在远方,而就在我们最熟悉的方言土语中;真正的抵抗不是宏大的宣言,而是对\"做自己\"这一简单权利的坚持。或许,这就是树科通过他的粤语诗学给予我们最珍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