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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忆记 第60章 余烬与晨光

    油灯终究是灭了。

    最后那点豆大的光挣扎着向上蹿了一下,爆出朵幽蓝得瘆人的灯花,将秦观山那张凝固着极致惊骇与无边悲苦的遗容,在浓黑里狠狠烫了一下,旋即沉入彻底的死寂。黑暗如同冰冷的浓油,瞬间灌满了这间小小的泥瓦房,淹没了炕上枯槁的躯体,淹没了陈姐怀中晓晓那张苍白的小脸,也淹没了秦志远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屋内只剩下一种声音——一种被巨大悲恸和茫然攥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几乎断绝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陈姐抱着晓晓,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磕碰的细碎声响在这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她看不见怀里的孩子,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晓晓那小小身躯散发出的、不正常的滚烫。那滚烫像烙铁,烫穿了棉袄,直接烙在她的心上。黑暗中,她摸索着,用颤抖的手指去探晓晓的额头、脸颊,最后,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抚向那只受伤的手腕。掌心下,那皮肤异常的灼热,微微肿胀着,带着一种病态的、令人心焦的脉动。没有幽光,没有诡异的蠕动,只有实实在在的高热和炎症带来的肿胀。可这实实在在的病痛,在刚刚经历了死亡冲击的陈姐心里,比任何虚无的鬼魅都更沉重,更令人绝望。她不敢动,不敢出声,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像两座山,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

    秦志远僵立在炕沿边,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石像。父亲那双至死未能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的黑暗。那凝固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土墙,穿透了沉沉的夜幕,笔直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死亡指令,牢牢钉在村口的方向——钉在那棵盘踞在赵家屯村口不知多少年月、虬枝如龙、根须似蟒的巨大老槐树上!

    铜鸟…血债…树根下的锡盒…不能让它醒……

    父亲临终前那无声的嘶吼,那枯爪般徒劳的抓挠,每一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痉挛的动作,都带着滚烫的烙印,一遍遍灼烧着秦志远的灵魂。那指向村口的、凝固的手指,如同一个用生命刻下的沉重符咒,一个用恐惧书写的最后遗言。然而,这符咒指向的,真的是什么邪祟之物吗?还是……指向一段被深深掩埋、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段足以将父亲这位饱经沧桑的百岁老人,在生命终点也压得喘不过气、惊骇欲绝的血色记忆?

    一股寒意,比这屋里的黑暗更浓重、更刺骨,从秦志远的脚底板猛地窜起。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挣破了水面的冰层。不能再等了!晓晓在发烧,在痛苦!父亲用命指出的方向,无论指向的是深渊还是真相,他都得去!他必须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在弥留之际如此恐惧!是什么,可能与晓晓此刻的痛苦有关!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差点撞倒身后的凳子。他没有点灯,也不需要灯。这屋子,这屯子,这夜路,早已刻在他的骨头里。他几步冲到墙角,那里靠着一把劈柴用的旧柴刀。他一把抄起柴刀,冰冷的铁器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竟奇异地给了他一丝支撑。

    “陈姐!”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守着爹!守着晓晓!我去去就回!” 他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那指向村口老槐的死亡之手,就是全部的解释。他必须去挖开那个秘密,为了父亲那双无法瞑目的眼睛,也为了晓晓滚烫的额头。

    “志远……你……” 陈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秦志远没有回头。他像一头被悲痛和疑惧双重驱赶的困兽,猛地掀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屋门,一头扎进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屋外的风不知何时彻底停了。屯子里一片死寂,连平日里最爱吠叫的土狗也噤了声。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深秋夜露的冰冷湿气,吸一口,肺管子都凉得发痛。天幕低垂,不见星月,只有无边无际的、墨汁般的浓黑。远处起伏的山峦,此刻也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

    秦志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屯子里的土路上奔跑。脚下坑洼不平,冰冷的泥水溅湿了他的裤腿,他也浑然不觉。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跳动声。柴刀冰冷沉重的触感紧紧攥在手里,是支撑,也是武器——对抗黑暗,对抗未知,对抗内心翻涌的巨大悲伤与恐惧的武器。屯子里的房屋在黑暗中静默地矗立着,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父亲的遗容、晓晓滚烫的小脸、七十年前土地庙的血腥(那也许只是父亲病中混乱的呓语?)、娘那双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手(这记忆如此真切!)、还有那枚染血的铜鸟钥匙……无数破碎、惨烈或仅仅是模糊的画面如同沸腾的滚油,在他意识里翻滚、炸裂。父亲临终前那无声的呐喊如同魔咒:“……铜鸟……血债……不能让它醒……” 这声音在他颅腔内反复震荡。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噬人的幻象,脚下却跑得更快,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这死寂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村口近了。

    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即使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也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庞大轮廓。它像一个活了千年的沉默巨人,盘踞在屯子入口,虬结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墨黑的天空。树下,是更深的黑暗。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朽树根和湿润泥土的阴冷气息,隐隐飘来。

    秦志远在离老槐树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脚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冰冷的空气。他死死盯着树下那片浓黑的阴影,那里,就是父亲用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指向的地方!是那个埋藏着血债与恐惧源头的锡盒所在!他握紧了手中的柴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没有犹豫的时间了。晓晓在等,爹的眼睛在天上看着!

    他几步冲到树下,凭着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那些裸露在地表、粗如儿臂、盘根错节的树根间搜寻。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在黑暗里一寸寸地刮过潮湿的泥土和嶙峋的树根。七十年的时光……雨水冲刷,泥土沉降……那盒子,还在吗?

    他蹲下身,伸出没有握刀的手,在那冰冷、湿滑、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树根缝隙间摸索。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泥土,是滑腻的青苔,是坚硬的石块。恐惧和焦灼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粗暴地拨开一丛纠结的细根,指尖猛地触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石头!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特有的钝感的硬物!而且,它似乎被什么东西包裹着!

    秦志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他猛地收回手,将柴刀丢在一旁,双手并用,如同挖掘救命稻草的囚徒,疯狂地刨开那硬物周围的泥土!指甲很快翻裂,渗出血丝,混着冰冷的泥浆,他也浑然不觉。泥土被扒开,露出了那个东西的一角——一个深埋在虬结树根之下、被几层早已糟朽发黑的油布紧紧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

    锡盒!父亲临终所说的锡盒!

    秦志远的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裹从树根和泥土的禁锢中一点点抠挖出来。油布已经朽烂不堪,一碰就碎成黑色的渣滓,簌簌落下。一个沉甸甸的、表面布满暗绿色铜锈的金属盒子,终于完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盒子不大,入手却异常沉重,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阴冷寒气。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或许是远处山峦轮廓透出的一丝极淡的灰白),秦志远看清了盒盖上的纹路——一只造型古朴、线条粗犷的铜鸟,展开双翼,鸟喙大张,口中赫然衔着一把同样布满绿锈的、小小的钥匙!这纹样,与晓晓肚兜上那个“铜鸟衔匙,滴血为记”的图案,分毫不差!

    他捧着这个冰冷沉重的锡盒,仿佛捧着一座沉重的墓碑,一段凝固的血泪史。父亲的警告在耳边轰鸣:“不能让它醒!” 可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是能救晓晓的线索?还是揭开一段血淋淋过往的钥匙?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空气。他必须打开它!

    他用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盒盖的边缘。盒子似乎没有锁扣,盖子和盒身严丝合缝,被铜锈和岁月的力量紧紧咬合在一起。他咬紧牙关,将盒子放在地上,双手扣住盒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上一掀!

    “咯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锈蚀金属强行分离的脆响,在死寂的村口骤然响起!

    盒盖被掀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铜锈、陈年血腥和泥土深处腐朽气息的怪味,猛地从盒子里冲了出来,直扑秦志远的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挂饰。

    一枚小小的、同样布满铜绿、却依旧能看出原本黄铜色泽的鸟形挂饰。鸟的形态与盒盖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尖喙大张,口中紧紧衔着一把同样小巧的、钥匙形状的铜件!那铜鸟的翅膀、尾羽上,刻满了细密繁复的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那些纹路的缝隙里似乎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