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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重启录 第4章 雾锁长生殿

    天宝四年的七夕,我终究还是穿上了霞帔。

    长生殿的烛影摇红中,三郎亲手为我戴上金步摇,珠串垂落间,他鬓角的白发比记忆中更多。

    “太真,”他的声音带着志得意满,“朕为你作了支曲子。”

    殿外乐声响起时,我望着寿王所在的方向。

    他被安排在殿角,腰间玉佩早已换成了双龙纹——那是皇子的佩饰,却再不是当年的双鱼。

    上一世的我,曾为这无上恩宠而欣喜,此刻却只觉得金步摇重如千钧,压得颈间的勒痕隐隐作痛。

    水袖拂过烛影时,我看见寿王眼中映着的,是我旋转的倒影,却比华清池的水更冷。

    他举杯的手稳如磐石,像在举着一块冰,冻住了所有想说的话。

    安禄山的胡旋舞在殿外响起时,我突然想起他靴底的狼头,爪子正抓着金雀——那是寿王府的纹章,此刻却在我眼前,被珠玉腰带撞得粉碎。

    “太真的舞,比《霓裳羽衣图》更动人。”

    三郎握住我汗湿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我生疼。

    我望着他腰间的双鱼玉佩——用寿王碎玉拼成的十二片,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一条永远游不出玉池的鱼。

    宴后,寿王被留了下来。

    我躲在帷幔后,听见三郎说:“瑁儿,朕赐你岭南的荔枝园,今后不必再为王妃的喜好奔波。”

    寿王沉默许久,才道:“谢陛下隆恩。”

    隆恩?不过是用荔枝园换走了他的妻。

    我摸着袖中早已准备好的鹤氅——上一世三郎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此刻却被我绣满了银杏叶。

    待寿王离去时,我追出去,将鹤氅塞进他怀里:“蜀州的枇杷熟了,记得替我带一筐。”

    他浑身一震,低头看见鹤氅上的银杏纹,突然抓住我手腕:“你还记得?”

    我点头,喉间发紧——蜀州老宅的枇杷树,是我们成婚前,他亲手为我栽的。

    上一世我贪食荔枝,早已忘了那棵树的滋味。

    “下月十五,”他低声道,“寿王府的桂花会开。”

    说完便转身离去,鹤氅在夜风中扬起,像一只想要展翅的鹤,却被金步摇的珠链拽住了翅膀。

    此后三月,我日日在长生殿画双鱼。

    三郎以为我在习字,却不知每幅“太真”的落款旁,都藏着小小的鱼纹。

    安禄山来献胡琴时,我故意将画卷落在地上,他捡起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贵妃娘娘的字,倒像春溪里的游鱼。”

    像寿王说的那样。

    我盯着他靴底的狼头,忽然笑道:“安将军可知,鱼遇狼,唯有跃龙门才能求生?”

    他愣住,随即大笑,珠玉腰带响得刺耳:“娘娘说笑了,狼若爱鱼,只会将其养在池中。”

    池中鱼,案上俎。

    我忽然想起马嵬坡的百姓,想起老妇人手中的麦饭团。

    上一世的我,困在皇权的池中,以为是被豢养的珍宝,却不知池外早已是饿狼环伺。

    重阳那日,寿王送来一筐枇杷。

    我躲在帷幔后偷吃,酸涩的滋味竟比荔枝更甜。

    “娘娘可是在躲着陛下?”

    虢国姊姊的笑声突然传来,她鬓边的红宝石簪子晃得人眼花,“妹妹如今是贵妃,想吃什么没有?”

    我望着她裙裾上的牡丹纹,突然想起蜀州老宅的青石板路。

    那时她还不是虢国夫人,只是个爱偷戴我发簪的邻家姊姊。

    “姊姊,”我抓住她的手,“可还记得韦家旧宅的废墟?”

    她笑容一滞,随即甩开我:“妹妹莫要提旧事,如今咱们杨家……”

    “杨家的荣耀,不过是建在沙丘上的楼阁。”

    我打断她,“安禄山的狼子野心,连瞎子都看得清,为何你们却看不见?”

    她惊恐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个疯子,转身便走,红宝石簪子勾住了帷幔,扯下一片金箔。

    金箔落在枇杷筐里,像极了马嵬坡的月光。

    我忽然明白,有些事,即便重生也无法改变——杨氏兄妹的贪婪,三郎的自负,都是注定要将盛唐拖入深渊的齿轮。

    而我,能护的唯有寿王,那个在记忆中种满梨树的男子。

    冬至宴前,我偷偷潜入寿王府。

    桂花早已开过,只剩满地碎金。

    寿王在书房临摹《乐毅论》,案头摆着半块荔枝膏,旁边压着张宣纸,上面画着太真观的银杏树,树下站着个穿道袍的女子,手中握着双鱼玉佩。

    “你来了。”他没有抬头,笔尖却在女子裙角点出一滴墨渍,像滴泪,“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我扑进他怀里,闻到熟悉的沉水香。

    他的手在我背上颤抖,像在确认这不是梦境:“知道吗?你穿霞帔的样子,像极了那年在洛阳,你穿嫁衣等我的模样。”

    “寿王,”我抬头吻他唇角,“安禄山的狼子野心,陛下察觉不到,你可愿与我……”

    “与你做什么?”他突然推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意,“带我的妻私奔?像个懦夫般躲一辈子?”

    他抓起案头的荔枝膏,“你知道吗?这三年,我每天都在问自己,若当初在太真观带你走,是否就能改变一切?”

    我愣住,看着他眼中的痛楚:“你……你也记得?”

    他惨然一笑:“从你在温泉宫拉住我手腕那日起,我便觉得那些噩梦般的记忆,正一点点回来。马嵬坡的白绫,太真观的银杏,还有你最后塞进高力士掌心的荔枝香囊……”

    他掏出香囊,荔枝壳的香气混着墨香,“你看,我一直留着。”

    泪水夺眶而出,原来不是我一人在与命运抗争。

    他握紧我的手,掌心的茧比记忆中更厚:“太真,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明日冬至宴,我会向陛下请命,去范阳镇守。”

    “范阳?”我惊呼,“那是安禄山的地盘!”

    “唯有深入虎穴,才能斩断狼爪。”

    他低头吻我额角,“别怕,我会带着双鱼玉佩,就像带着你的心。”

    他取出玉佩,十二片碎玉在烛火下泛着微光,“上一世,它碎在温泉宫;这一世,我要让它在范阳重新拼成完整的双鱼。”

    我望着他坚定的眉眼,忽然想起开元二十三年的中秋,那个骑着白驹闯入我生命的少年。

    原来有些情,即便经过轮回,依然像银杏树根般,在心底扎得深不可拔。

    冬至宴上,安禄山的胡旋舞格外卖力。

    我盯着他腰间的狼头腰带,突然看见寿王起身,向三郎行礼:“儿臣恳请陛下,允臣前往范阳,为陛下镇守北疆。”

    殿中一片寂静。

    三郎盯着寿王腰间的双鱼玉佩,忽然笑道:“瑁儿长大了,既如此,朕便赐你范阳节度使印。”

    他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只是苦了贵妃,要与寿王分别了。”

    我福身行礼,袖中寿王塞给我的银杏叶硌着掌心:“陛下心系天下,臣妾自当为国分忧。”

    安禄山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打转,狼头腰带的爪子仿佛收紧了几分。

    宴后,寿王悄悄塞给我一支玉簪,簪头是并蒂莲:“蜀州的匠人新制的,说并蒂莲开,夫妻同心。”

    我摸着簪上的纹路,忽然想起上一世鎏金聘盒里的并蒂莲,那时的我们,何尝不是以为能同心到老?

    “等我回来。”他低声道,“等范阳的狼被驯伏,我便带你回蜀州,种满梨树和银杏,让你每天都能在花香中醒来。”

    我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衣摆上,绣着极小的荔枝纹——那是我在太真观时,常绣在帕子上的图案。

    原来有些爱,早已在时光里,织成了我们彼此的骨血。

    长生殿的烛火渐渐熄灭,我摸着袖中的并蒂莲簪,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霓裳羽衣》的残调。

    这一次,曲调里多了几分杀伐之气,像极了范阳的风沙。

    雾霭笼罩着长生殿,却遮不住窗外的月光。

    我知道,这一世的路,比上一世更险,但只要寿王手中握着双鱼玉佩,我掌心攥着并蒂莲簪,便总有破雾而出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