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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重启录 第3章 银枪挑月光

    连州的山洞漏着夜气,石壁上凝结的水珠每隔片刻便坠落一滴,在火塘里发出\"滋啦\"轻响。

    我盯着洞顶垂落的冰棱,它们在摇曳的火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像极了曹成地牢里悬着的铁钎——那年我被吊在那里三天,看着铁钎上的锈迹一点点渗进伤口,阿箬就是在那时学会了用草药替我镇痛。

    \"忍着点,脓血流出来就好了。\"

    张宪的刀尖挑开溃烂的铠甲,腐肉的气味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我胃里一阵翻涌,却死死咬住牙。

    三年前在曹成军营,我见过更惨的伤——某个弟兄被箭矢贯穿腹部,肠子拖在地上走了三里路,最后还笑着说要把肠子晒干了当裤带。

    铠甲碎片落地时,我听见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混着山茶花的香气。

    心脏突然狂跳,我屏住呼吸,看着那抹青色衣裙掀帘而入的瞬间,指尖不受控地发抖。

    阿箬的发间别着白山茶,花瓣边缘已有些枯萎,却仍固执地绽着,如同她腕骨上的鞭痕——新添的伤痕爬在苍白的皮肤上,像条丑陋的蜈蚣,啃噬着我的心。

    \"杨大哥。\"她的声音轻如晨露,却让我喉间哽着块烧红的铁。

    她手中的药碗晃了晃,金疮药的香气里混着艾草味,是苗寨特有的配方。

    我看见她指尖缠着布条,那是我三年前留给她的汗巾,边角已磨得发毛,却洗得发白,显然被无数次拆开又缝上。

    她蹲在我身侧,取出药膏时,我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腕骨比记忆中更突出,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像随时会断裂的蛛丝。

    \"疼吗?\"她的指尖触到伤口边缘,我下意识缩了缩,却不是因为疼——她的手太凉了,像块浸在冰水里的玉,让我想起苗寨冬日的井水。

    \"不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比被毒蛇咬的时候轻多了。\"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的睫毛猛地颤了颤,眼底闪过痛楚。

    那年她被竹叶青咬伤,我用嘴吸毒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带着愧疚,带着恐惧,像只受伤的小鹿。

    阿箬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替我敷药。

    药膏敷在伤口上凉丝丝的,混着她发间的山茶香气,恍惚间又回到苗寨的春日。

    \"曹成常对着地牢石柱发呆,那上面刻着''杀金贼三十有七''。\"

    她忽然开口,指尖划过我掌心老茧,\"他腰间挂着的不是骷髅刀,是当年抗金的''斩马刀'',后来刀断了,他就熔了做鬼头刀。\"

    \"他们说你死了。\"

    她继续说道,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在曹成的地牢里刻下你的名字,刻到第一百刀时,石头都被血染红了。\"

    她的指尖划过我掌心的老茧,那里有道浅疤,是当年替她摘崖顶的山茶花时划的,\"我想,要是你真的死了,就让这些字陪着我,总有一天能把地牢凿穿。\"

    我想抱抱她,却因肋骨断裂的剧痛动弹不得,只能用指尖碰了碰她发间的山茶。

    花瓣上沾着细小的冰晶,在火光中微微发颤,如同她眼下的泪。

    \"对不起。\"这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比任何箭矢都沉重,\"我应该带你一起走的,不该留你在苗寨......\"

    \"嘘。\"她用沾着药膏的指尖按住我的嘴唇,\"你看,我这不活着吗?还学会了治伤,现在能救很多人。\"

    她勉强笑了笑,嘴角却扯出苦涩的弧度,\"岳将军说,医者能救肉身,将军能救天下。我想离你近点,就像......\"

    她低头看着药膏,\"就像这金疮药,总要敷在伤口上才有用。\"

    洞外传来岳飞与张宪的低语,隐约听见\"枪术缠字诀\"之类的词。

    阿箬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烤得焦黑的饼:\"这是我在牢里省下的,你尝尝。\"

    饼屑掉在我胸前,她伸手去捡,发间的银簪滑落在地——那是我去年托商队带给她的礼物,簪头雕着朵山茶花,现在却缺了片花瓣。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茧:\"你怎么会成为军医?你本该在苗寨当圣女,不该......\"

    不该受这些苦,不该被曹成折磨,不该在死人堆里打滚。

    这些话没说出口,却在眼神里翻涌,像场即将决堤的洪水。

    她低头笑了,指腹摩挲我掌心的老茧:\"圣女?苗寨都没了,圣女又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里带着释然,又带着痛彻心扉的绝望,\"那天岳家军冲进来时,我看见一个小士兵肚子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却还抓着我的衣角喊''阿娘''。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比起在祭台上跳舞,不如拿上药箱,至少能让更多人活着。\"

    洞外的更声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

    阿箬替我盖好兽皮,指尖划过我腕间旧疤:\"睡吧,我守着你。\"

    我闭上眼,却听见她轻轻哼起苗寨的安眠曲,调子混着洞外风声,像阿妈当年摇着摇篮唱的那样。

    铁枪靠在洞壁上,枪缨上的草绳已换成她新编的青丝绳,在烛火里晃出细碎的光,如同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阿箬。\"我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等我伤好,带你去神山看雪,听说那里的山茶开得比火还红。\"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头轻轻靠在我肩上。

    我听见她细微的抽泣,却不敢转头看她,怕自己会像个懦夫一样哭出来。

    山洞外,月光穿过冰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如同命运的棋盘,早已布好无解的局。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起身,替我添了些柴火:\"张将军说,你的铁枪需要重新淬火。\"她望着枪杆上的\"忍\"字,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凹凸的刻痕,\"阿妈刻这字时,一定希望你能忍到出头的那天。\"

    我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曹成糟蹋阿妈那晚,她浑身是血地爬回我的房间,用指甲在铁枪上刻字,每一笔都渗着血珠。

    那时我十岁,攥着枪杆发誓要杀了曹成,却被阿妈死死按住:\"忍,忍到你能保护族人的那天。\"

    \"会出头的。\"我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按在\"忍\"字上,\"岳飞答应我,破了曹成后,让我带族人去襄阳定居。那里有山有水,没有战乱,你可以开个医馆,每天晒着太阳捣药......\"

    \"好。\"她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哽咽的笑意,\"我还要用山茶油泡你的枪缨,让它永远不沾血。\"

    她抬头看我,眼里映着火焰,\"不过你得先学会岳家枪的''缠''字诀,昨天我听见岳将军说,你的枪法太刚猛,容易被人卸力......\"

    我忍不住笑了,这才是我熟悉的阿箬,即便在地狱里滚过一遭,仍会操心我的枪法。

    \"是,听你的,等伤好了就跟岳云学。\"我故意逗她,\"不过那小子总摆着张臭脸,比曹成的狗头刀还吓人。\"

    她轻轻拍了我一下:\"别胡说,岳小将军人很好,是他拼了命从乱军里救的我。\"

    提到岳云,她眼神有些复杂,\"他还说,等打完仗要跟我学苗医的金疮药配方......你知道吗?他箭术那么好,却连苗寨竹弩都没见过。\"

    洞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岳飞的声音响起:\"再兴,可好些了?\"

    阿箬慌忙起身,却不小心碰倒了药碗。

    岳飞掀帘而入,手里端着碗热汤,目光在我们之间扫过,带着几分了然的温和。

    \"谢将军。\"我想起身,却被他按住。

    \"好好养伤,莫邪关的战后清点,还需你帮忙。\"

    他将汤递给阿箬,\"这是山羊肉汤,补气血。\"

    转身时,他忽然看向铁枪,\"明日我让张宪带些精铁来,你这枪杆该换了——当年洞庭湖的苗族兄弟,用的是黔铁混着苗寨陨铁。\"

    等岳飞离开,阿箬吹凉了汤,一勺勺喂我。

    羊肉的香气混着姜片味,暖融融地滑进胃里,却比不上她指尖的温度。

    我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总说我是她的弟弟,要照顾我一辈子。如今颠倒过来,我却连保护她都做不到。

    \"阿箬。\"我抓住她喂汤的手,汤勺里的汤洒在我胸前,\"以后别再冒险了,就在后方医伤,好不好?我......\"

    我喉结滚动,\"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低头看着我,眼里有泪光闪动,却笑着点头:\"好,我听你的。\"

    她用袖口替我擦去胸前的汤渍,\"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打仗别总冲在最前面,你看你这一身伤......\"

    我轻笑,任由她唠叨,心里却满是苦涩。

    有些事,从拿起铁枪的那天就注定了——我是苗人,是岳家军里的异类,唯有拿命去拼,才能换来族人的活路,才能在这乱世里挣得一席之地。

    洞外的月光渐渐西斜,阿箬靠在我肩头睡着了,发间的山茶落在我胸口。

    我望着洞顶的冰棱,想起岳飞说的\"缠字诀\",想起阿箬编的青丝绳,忽然觉得,或许命运并非全是苦的,至少在这黑暗的山洞里,我还能拥着她,听着她的呼吸,感受着这乱世里最后的温暖。

    铁枪在火光中沉默,枪杆上的\"忍\"字被火光照得通红,像颗跳动的心。

    阿箬,等我伤愈,定要让这杆枪学会\"缠\"字诀,缠住这乱世的杀戮,缠住我们来之不易的安稳,哪怕只有片刻,也好过永远在黑暗中徘徊。

    夜更深了,火塘里的木柴发出\"噼啪\"轻响,惊起一只栖息在洞顶的蝙蝠。

    它扑棱棱飞过我们头顶,翅膀带起的风让烛火摇曳,却终究没有熄灭。

    就像我们的命,哪怕在风雨中颠簸,却始终怀着希望,等着日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