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浮生重启录 > 第2章 忘川熬梦汤

浮生重启录 第2章 忘川熬梦汤

    我第一次熬孟婆汤时,锅里翻涌的不是汤,是十八年前山神庙前的血。

    艾草混着心血滴在青砖上的腥甜,此刻在忘川河畔化作蒸腾的白雾,熏得人眼眶发疼。

    鬼差们说这汤该是无色无味的,可我总在汤里看见赵郎编竹篮时的月白长衫,看见阿毛攥着炊饼的小手——原来执念太深,连孟婆汤都会染了人间的颜色。

    铜锅里的汤咕嘟冒泡,我盯着新收的艾叶草发呆。

    三百年了,指尖还留着石肤的触感,可每当想起赵郎编竹篾时垂落的睫毛,掌心就会泛起被火灼般的痛——那是阎王给的警示,孟婆若动凡心,便要受 \"蚀骨忆\" 之刑。

    \"这汤该加曼珠沙华。\"

    牛头马面的吼声惊飞了檐角寒鸦,我低头搅动汤勺,看艾香碎末在汤面聚成阿毛襁褓时的襁褓纹路。

    上回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过桥,腰间挂着半片竹篾,竟让我手抖得泼翻整锅汤。

    阎王的刑鞭抽在背上时,我听见自己在笑:\"原来他转世仍带着这东西......\"

    午夜收汤时,我总偷偷舔舐指尖残留的药渣。

    艾草的苦混着石泪的咸,像极了那年旱灾时,我用最后半块饼沾着雨水喂给阿毛的滋味。

    直到某天发现汤里开始浮现竹篾和胎记的幻影,我才惊觉自己的思念早已熬进了这锅忘川水。

    “孟婆,该舀汤了。”

    牛头的钢叉在石桥上敲出钝响,我这才惊觉忘川水已漫过脚腕。

    三百年了,石趾间还卡着当年摔进溪沟时的泥沙,阴火淬炼了千年,竟连这点人间的痕迹都化不去。

    舀起铜勺时,汤面倒映出我现在的模样:青灰色的鬓角垂在额前,眼尾凝着永远擦不干的水珠,像极了祠堂里那尊被雨水浸了百年的石像。

    第一个来喝汤的是个书生,衣摆还沾着科举路上的尘土。

    他捧着碗迟迟不喝,盯着我腕间若隐若现的石纹:“阿婆,您可曾见过一个穿月白衫的男子?他说要在奈何桥边等妻子看钱塘潮……”

    我手一抖,汤洒在他青衫上,晕开的水痕竟与当年赵郎坠河时的涟漪分毫不差。

    “快喝。”

    我别过脸去看对岸的彼岸花,红得像阿毛咳在帕子上的血,“记住该记住的,忘了该忘的。”

    子夜时分,忘川水突然沸腾。

    我看见一团虚浮的魂魄被鬼差拖上桥,腰间挂着半片残破的竹篾——是赵郎临终前塞给我的那片,说带着它便能逢凶化吉。

    他的面容比我记忆中苍老许多,眼角爬满皱纹,却仍在反复念叨:“阿霜,阿毛的病……”

    我握汤勺的手骤然收紧,指节间迸出石粉簌簌而落。

    三百年了,他竟带着执念在枉死城徘徊了三百年。

    “老人家,喝了汤便好走了。”

    我压低声音,生怕他听见藏在声线里的颤抖。

    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盯着我腕间的石纹:“阿霜?你的手……”

    铜勺在碗里撞出脆响,我几乎是把汤灌进他嘴里:“认错人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阿霜。”

    看着他的魂魄在桥头踉跄,我忽然想起那年他背着我蹚过洪水,后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烙在我心口,如今却连这点余温都要被孟婆汤冲散。

    鬼差们说我近来愈发古怪,熬汤时总对着汤锅落泪,连彼岸花见了都要卷花瓣。

    只有我知道,当第一百个带着艾草香的魂魄走过石桥时,我藏在汤锅里的记忆便会翻涌一次。

    有个穿青布衫的老妇人,临终前攥着半篮艾草,掌心的薄茧让我想起自己编竹篮时被竹篾割破的手指——那是阿毛的女儿,我的孙女,她管我叫“祠堂里的石婆婆”。

    “孟婆,您手腕上的石头,可是从苍岩峰来的?”

    她喝了半口汤忽然抬头,眼里还映着阳间的月光,“我奶奶说,石婆婆的眼泪能化雨,护着村里的稻苗……”

    我猛地转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石缝。

    忘川水在身后发出呜咽,像极了那年阿毛在破木门后咳嗽的声音。

    当我再回头时,她已忘了方才的话,只盯着桥头的三生石发呆,那里正映出她幼时在溪边捡艾草的身影。

    冬至那日,冥王忽然亲临奈何桥。

    他望着我腕间的石纹,眼底泛起幽蓝的光:“三百年前你自愿放弃轮回,以身为祭求一场雨,如今可后悔了?”

    我摸着石桥上被亡魂磨出的凹痕,想起祠堂里的石像被香火熏得发亮,却再没人记得石像眼底的泪痕:“不后悔,只是……”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总不能说后悔没在赵郎喝孟婆汤时多看他两眼,没听见阿毛临终前有没有喊一声“娘”。

    冥王走后,我在汤锅里发现一片艾草叶。

    不知是哪个亡魂带来的,叶片上还凝着水珠,像极了当年落在我石肩上的雨水。

    我忽然想起赵郎说要编个装得下整个春天的篮子,而我现在守着的忘川河,何尝不是个装着千万个春天的篮子?

    只是篮子里装的不是鲫鱼、豇豆和小布鞋,是数不清的执念与遗憾,在汤锅里煮成了一锅苦涩的轮回。

    三更时来了个年轻魂魄,怀里抱着个破旧的竹篮。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赵郎的手艺,篮底的补丁还是我当年用阿毛的旧布衫缝的。

    “孟婆,这篮子能带走吗?”

    他摸着篮沿的竹篾,指尖划过我曾补过的针脚,“我总觉得,这篮子里装着我最珍贵的东西,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我看着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石纹,突然明白这是转世的赵郎,带着前世残留的执念来找他的阿霜。

    “带不走的。”

    我转身舀汤,却听见竹篮落地的轻响。

    他蹲下身捡篮子时,衣领滑开,露出后颈处的朱砂痣——是阿毛出生时便有的,像朵小小的艾草花。

    我猛地转身,汤勺“当啷”掉进锅里,惊起满河的星光。

    他抬头望我,眼里映着我颤抖的倒影:“阿婆,您哭了?”

    忘川水在这一刻突然静止,三百年前的雷雨、二十年前的炊饼、昨日的孟婆汤,全在我眼前交织成网。

    我想起自己变成石像前看见的那个小身影,穿着青布衫攥着炊饼跑向溪边,如今他的转世就在我面前,却认不出我腕间的石纹,认不出这双曾为他擦过眼泪的手。

    “喝了汤吧。”

    我重新舀起汤,这次在汤里掺了自己石心里渗出的血。

    他接过碗时,我忽然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红绳,是我当年给阿毛系的平安结。

    “谢谢阿婆。”

    他仰头饮尽,临走前忽然从竹篮里掏出片艾草叶,塞进我手里,“这个给您,闻着像我娘身上的味道。”

    指尖触到艾草的瞬间,石心里封存的记忆突然决堤。

    我看见赵郎在溪边编竹篮,阿毛在草席上喊“娘”,看见自己跪在山神庙前求雨,血滴在艾草叶上开出红花。

    原来孟婆也会痛,痛得连石制的心脏都在开裂,痛得忘川水都染上了血色。

    那片艾草叶被我藏在石心里,和赵郎的名字、阿毛的乳名埋在一起。

    从此每到清明,我便在汤锅里添片艾草,让万千亡魂的记忆里,都飘着一缕似曾相识的清香。

    鬼差们说最近的孟婆汤带着清苦,像人间的艾草混着泪水,只有我知道,那是我偷偷藏进轮回的、未说完的思念。

    今夜的奈何桥格外安静,只有彼岸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摸着腕间的石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小调——是赵郎编竹篮时哼的那首,断断续续,像被山风吹散的碎纸片。

    我抬头望去,只见桥头站着个年轻男子,正对着三生石发呆,石上正映出他前世抱着石像痛哭的模样。

    “要喝汤吗?”我举起铜勺,声音轻得像忘川水的涟漪。

    他转身时,我看见他眼尾有颗泪痣,红得像当年滴在艾草叶上的血。

    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半片残破的竹篾:“我在等一个人,她腕上有青石纹,怀里总抱着艾草……”

    汤锅里的水突然沸腾,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知道,这一世的轮回又开始了,而我将永远守在这奈何桥边,看着我的赵郎、我的阿毛,在红尘里一次次擦肩而过,而我只能用孟婆汤,为他们抹去那些不该记得的痛。

    风穿过桥头的槐树,卷起一片艾草叶落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忽然听见自己石制的唇角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最苦的不是孟婆汤,是明明记得所有,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忘川河的距离。

    就让这缕清风,带着我的思念,永远守护着那些在轮回中徘徊的灵魂吧。

    毕竟,有些爱,注定要在时光里化作永恒的守望,就像奈何桥上的孟婆,就像忘川河里的艾草香,就像从未停歇的春去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