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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轨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万 第351章 钢轨上的断骨:自己的尺

    冰冷,像条死去的蟒蛇,日夜缠绕在阿达克的左腿上。那厚重的石膏悬吊着,隔绝了世界,也隔绝了时间。出院回到这间租来的小屋,窗外的光线明暗交替,他却感觉只是从一个白色的、消毒水气味的囚笼,跌入了一个更粘稠、更无声的泥潭。

    床头柜上,那把黄铜道尺依旧醒目。1435毫米的刻度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金属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冷光。旁边散落着几张纸——洛省铁路中心医院骨科的复诊通知单,还有那份如同烧红烙铁般的《事故调查处理通报》和《工伤赔偿核算单》。“安全意识淡薄”、“操作疏漏”、“记大过处分”、“扣除安全绩效奖二十八万四千三百元”……每一个铅印的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反复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三十一万的赔偿?扣回二十八万?他断了一条腿,流干了血,换来的,竟是倒欠公司三万块的荒谬账单!

    工长陈大奎催命般的吼叫,车间主任王有才那张伪善推诿的圆脸,还有……苏婷迷醉的脸,孙海涛腰上那只深蓝色的船锚纹身,刘猛那张因恶毒而扭曲的“邀功”嘴脸……这些画面如同失控的列车,日夜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疯狂冲撞,碾过每一寸尚能感知的神经,留下血肉模糊的辙痕。绝望像冰冷沉重的铁水,灌满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窒息感。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屏幕幽幽亮起。是苏婷的微信,一条简短的信息:“达克,局里最近忙,过几天去看你。照顾好自己。”

    字句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阿达克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冰凉。那晚视频里她迷醉的呻吟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开,混合着孙海涛粗重的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猛地顶上来,他猛地侧身,干呕起来,牵扯着断腿,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心口被反复剜割的痛楚真实得令人发疯。

    门被轻轻敲响,老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探进来:“阿达克?能进来不?”

    阿达克闭上眼,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嗯”。老赵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他放下保温桶,搓着手,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阿达克,重重叹了口气。

    “兄弟,”老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地下工作者接头般的紧张,“你上次…上次提那事,找律师…告他们…还作数不?”

    阿达克眼皮都没抬,只是盯着天花板上一块斑驳的水渍,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告。告到底。”

    “好!”老赵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可是…难啊!真他娘的难!”他拖过一张凳子坐下,凑近了些,“我这两天…偷偷摸摸打听了好几家律所,大的小的都问了。一听是告洛省都市铁路公司,告沟帮子车间,再一听可能还涉及区教育局的官儿…妈的,那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他模仿着那些律师推脱的语气和表情,惟妙惟肖:“‘哎呀,同志,这个嘛…对方是大型国企,背景深厚,证据链不好搞啊…’、‘牵扯政府部门?这个…这个很敏感啊,我们律所…主要做民商,这种行政加劳资的复合型…’、‘实话跟您说吧,跟铁路局、跟政府部门打官司?耗时长,投入大,风险极高!而且…’”

    老赵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有俩看着挺实在的律师,等送我到门口才小声说,‘兄弟,听句劝,别折腾了。那地方…水太深。搞不好,律师自己都得搭进去。多少年没听说过有人真告赢过洛都铁?’”

    水太深。搭进去。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阿达克的心脏。他早就知道前路艰险,但亲耳听到来自“专业人士”的、几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退缩,那冰冷的绝望感还是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彻底沉沦。

    “一点…希望都没了?”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赵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也不能说完全…有个老律师,快退休了,胆子大点。他说,按《诉讼费用交纳办法》,要是最后官司赢了,诉讼费、律师费这些大头,理论上是由败诉方承担…”

    一丝微弱的光,在阿达克死寂的眼底极快地闪过。但老赵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微光扑灭。

    “…但是!”老赵加重了语气,“前期!前期的投入,得自己扛!请律师的代理费(哪怕风险代理前期也要基础费用)、调查取证的费用、可能还有鉴定费…哪一样不要钱?而且这官司,一看就是场硬仗,是持久战!律师费绝对不会少!他估摸…没个十几二十万,根本启动不了!更别说后面如果真查出什么要命的,对方狗急跳墙…”

    十几二十万?启动费?阿达克的心直直地沉下去,沉入无底深渊。他现在除了那被倒扣后所剩无几、还没到手的伤残补助金,身无分文。还欠着医院的后续治疗费。这庞大的数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铁山,横亘在他寻求公道的路上。刚刚燃起的那点决绝,瞬间被现实的冰冷碾得粉碎。他疲惫地闭上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腿上的石膏更沉重。

    “算了…老赵…”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无力,带着浓重的灰烬气息,“…算了。”

    “算了?!”老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怎么能算了?!他们打断你的腿,扣你的卖命钱,把你当替罪羊踩!那对狗男女…那个捅刀子的刘猛!就这么算了?!你咽得下这口气?!”

    阿达克猛地睁开眼,眼底是血红的绝望风暴:“咽不下!可我拿什么告?!钱呢?!钱在哪?!我他妈现在就是个废人!废人!!”他失控地吼出来,声音嘶哑破裂,牵扯着断腿,剧痛让他浑身痉挛,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老赵被他吼得一愣,看着阿达克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滴出血来的不甘,脸上的愤怒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踱了两步,像一头被困住的受伤野兽。

    房间里只剩下阿达克粗重痛苦的喘息声。死寂,沉重得让人窒息。

    “钱…”老赵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阿达克,肩膀绷得紧紧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像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兄弟们凑!”

    阿达克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老赵的背影。

    老赵转过身,那张被风吹日晒刻满沟壑的黝黑脸上,不再是平时的憨厚或焦虑,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他走到阿达克床边,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像钢钉砸进木头:“沟帮子车间,不是只有他王有才、陈大奎!还有我们这帮跟你一样,天天在钢轨上爬、拿命换饭吃的兄弟!”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名为“钢轨兄弟”的微信群。他手指用力地戳着屏幕:“看!看到没!从昨天我透出点风,说你可能要打官司讨个说法,这帮糙汉子就没消停过!”

    阿达克的目光落在屏幕上。信息刷得飞快,一条接一条,带着工友们特有的粗粝和直接:

    「狗日的公司!告!阿达克,告死那帮王八蛋!」——发信人:大老张(焊工)

    「算我一个!老子这个月工资刚发,留了饭钱,剩下的都给阿达克!」——发信人:李强(巡道工)

    「王有才那肥猪,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阿达克兄弟挺住!钱不多,心意!」后面紧跟着一个200元的微信转账记录。

    「还有我!明天就转!咱们兄弟的血汗钱,不能让他们这么糟践!」

    「对!用咱们的尺,量死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发信人:吴强(养路工)

    「阿达克,别怕!兄弟们在后面顶着!告!往死里告!」

    一条条信息,像滚烫的钢水,冲击着阿达克冰冷绝望的心房。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一起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在寒夜里敲打冰坨的名字,此刻汇聚成一股灼热的力量。转账记录的数字并不巨大,五十、一百、两百、三百……有些甚至带着零头,显然是刚发下来还没焐热的血汗钱。每一笔转账,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在他的心上。

    老赵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开一个群收款链接,展示给阿达克看。收款说明简单粗暴:「兄弟们给阿达克凑的刀钱!砍死那帮狗日的!」 金额栏里,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跳动、累积:7850元…8210元…8560元……

    “兄弟们说,”老赵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圈发红,“这把尺,公司量断了你的腿,量走了你的钱,量黑了你的人!现在,咱们兄弟用血汗钱凑起来的这把尺,得量回去!量出个公道!量死那群王八蛋!”

    “兄弟们…”阿达克喃喃着,喉头像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视线瞬间被汹涌的热泪模糊。他以为自己早已被世界抛弃,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却没想到,在这绝望的深渊底部,还有这样一群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磨糙了手的兄弟,用他们同样微薄却滚烫的力量,奋力托举着他,为他点燃一把愤怒的火炬!那不是怜悯,是同为蝼蚁的悲愤共鸣,是向不公砸出的血性抗争!

    他死死咬住下唇,咸涩的泪水汹涌地滚过脸颊,砸在粗糙的被单上。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断腿处的剧痛似乎也被这汹涌的热流冲淡了些许。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擦眼泪,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握住了老赵同样布满老茧的手!那粗糙、温热、充满力量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贯通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告!”阿达克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从燃烧的灵魂里迸发出来,砸在空气中,“老子告定了!告到天翻地覆!告到他们发抖!”

    寻找律师的艰难之路,并未因兄弟们的支持而变得平坦。洛都市本地稍有名气的律所,在听完阿达克和老赵带着血泪的控诉,尤其是看到“洛省都市铁路公司”、“区教育局副局长”这些字眼后,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婉拒或沉默。那些谨慎、推诿、带着隐秘恐惧的眼神,让阿达克刚刚燃起的火焰一次次遭遇冰冷的现实。

    希望,似乎只能投向更遥远的地方。

    几天后,阿达克拖着打着沉重石膏的腿,在老赵的搀扶下,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开往京都的高铁。窗外飞速掠过的平原和城市,繁华而陌生。阿达克紧抿着唇,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损严重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所有能搜集到的材料:事故通报、工伤认定书、赔偿核算单、医院诊断证明、工友们签名的联名情况说明、甚至还有那把作为“物证”的黄铜道尺。帆布包很轻,却仿佛装着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

    按照之前在网上反复筛选、电话初步沟通后约定的地址,他们找到了位于京都北三环一栋并不起眼写字楼里的“明正律师事务所”。楼道有些陈旧,办公室的门开着。一个年轻男人正伏在堆满案卷的办公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他看起来三十岁出头,身形清瘦,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戴着细框眼镜,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像个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文弱书生。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秦明律师?”老赵试探着问,心里有些打鼓,这律师看着也太年轻了。

    “是我。请进,阿达克先生,赵先生。”秦明站起身,声音温和清朗,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阿达克打着石膏的腿和两人风尘仆仆、带着明显局促的脸庞,最后落在阿达克紧抓着帆布包的手上,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秦明示意他们坐下,倒了两杯温水。“情况我在电话里大致了解了,但请再详细说说,特别是事故发生的具体经过,以及后来公司处理的过程,还有您提到的…关于您女友和那位副局长的事情。”秦明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倾向,只是专注地看着阿达克。

    阿达克深吸一口气,从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开始讲起。钢轨上蒸腾的热浪,陈大奎催命般的吼叫,液压器拨道器那根老旧支杆断裂时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排山倒海砸下的巨力,腿骨碎裂那沉闷而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他描述得异常平静,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当讲到公司那纸颠倒黑白的通报,讲到被倒扣二十八万安全奖的荒谬,讲到在病床上看到女友与孙海涛不堪入目的视频时,那竭力压抑的平静终于碎裂,声音变得嘶哑哽咽,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悲愤与屈辱。

    老赵在一旁不时补充着细节,尤其是工区设备老旧的普遍情况,以及陈大奎平时如何高压管理、罔顾安全的种种。

    秦明一直安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当阿达克拿出那份《工伤赔偿核算单》和《事故通报》,特别是当阿达克将那把沾着泥点和暗红色干涸血渍的黄铜道尺放在桌上时,秦明拿起道尺,指尖抚过那冰冷的1435毫米刻度线,又看了看上面残留的暗红印记,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

    “这些材料,我可以留下详细看看吗?”秦明放下道尺,看向阿达克。

    阿达克用力点头。

    秦明拿起材料,一页页仔细翻阅,速度不快,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都剖开来看。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阿达克和老赵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秦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终于,秦明放下最后一份材料,抬起头。他摘下了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不再是初时的温和,而是覆盖着一层凝重如铁的寒霜。他看向阿达克,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阿达克先生,”秦明的声音低沉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您面临的局面,非常非常严峻,甚至…极度危险。”

    阿达克的心猛地一沉。

    “洛都铁是省属大型国企,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您要对抗的,绝不仅仅是沟帮子车间或者王有才、陈大奎这几个人,而是一整套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可以随时启动的、冰冷强大的‘规则机器’。”秦明的手指点了点那份《事故通报》和《赔偿核算单》,“这份通报,将责任完全推给您个人,其目的非常明确:切割!将公司管理责任、设备老化责任、安全投入不足责任,全部切割掉,把您塑造成唯一的‘责任人’,这样,后续所有的处罚、赔偿扣减,才‘师出有名’。这是他们惯用的、极其有效的‘防火墙’策略。”

    “至于工伤赔偿,”秦明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三十一万?扣回二十八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克扣,而是赤裸裸的二次掠夺!利用您处于绝对弱势、急于获得补偿的心理,利用那些对普通劳动者如同天书般复杂的内部《安全绩效管理办法》、《劳动纪律条例》,用合法的外衣,行榨取之实。这计算之‘精准’,堪称冷酷的典范。”他的目光扫过那把道尺,“就像这把尺,冰冷、精确,只量对他们有利的‘规则’。”

    阿达克和老赵听得脊背发凉。

    “更棘手的是您提到的孙海涛。”秦明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区教育局副局长。如果视频证据确凿,他的作风问题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但这也意味着,一旦我们启动对他的追究,您要对抗的力量,将瞬间从企业层面,升级到可能涉及地方行政权力层面。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掩盖、反扑。这种反扑,往往无所不用其极。”

    秦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阿达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警告意味:“阿达克先生,我必须非常严肃地提醒您。这个案子一旦正式启动,深入调查下去,触碰到的可能不仅仅是赔偿和作风问题。设备采购的猫腻?安全经费的挪用?甚至更深的利益链条?这些都可能在调查中暴露出来。那时候,您,您的家人,您的工友,包括我,”他指了指自己,“都将面临难以预料的巨大风险。威胁,恐吓,制造意外…这些绝非危言耸听。在地方,尤其是在洛都市这种关系盘根错节的地方,为了捂住盖子,有些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取证的过程,搞不好…真的会没命。”

    “会没命”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弹,狠狠砸在阿达克和老赵的心口。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寒冷。老赵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阿达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帆布包的手抖得厉害。秦明描述的画面,比他想象中最坏的情形还要黑暗。

    死寂。令人绝望的死寂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弥漫。

    秦明看着阿达克眼中剧烈翻腾的恐惧、愤怒和挣扎,看着他惨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这个选择,关乎生死。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京都的车流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阿达克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和激动,只剩下一种近乎岩石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经历了极致绝望后淬炼出的、不顾一切的决绝。他看向秦明,眼神像两簇在寒风中顽强燃烧的幽暗火焰。

    “秦律师,”阿达克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从铁砧上敲打出来,“我这条腿,是在钢轨上断的。我流的血,渗进了那些道砟石缝里。我爹娘走得早,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没人会白白给你公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桌上那把染血的黄铜道尺,然后死死盯住秦明:“公司用他们的尺,量断了我的骨头,量走了我的血汗钱,还要量走我最后一点做人的脸面!我要是怕死,怕他们,现在就该认命,拿着那剩下的三万块,像条狗一样爬回老家去等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愤:“可我不认!我阿达克就算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爬到能讲理的地方!我的工友,他们从牙缝里抠出钱来给我凑‘刀钱’,不是让我当缩头乌龟的!他们相信我,相信这世上还有地方能讲个理!”

    阿达克猛地一拍桌子,牵扯到伤腿,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但他毫不在意,眼神如同烧红的刀子,直刺秦明:“秦律师!您刚才说的那些风险,我都懂!怕,我当然怕!但我更怕!更怕这辈子就这么窝囊废了!更怕对不起那些相信我、帮我的兄弟!更怕对不起我自己断掉的这条腿!更怕我娘当年被抢走药箱时流的泪,在我这儿,白流了!”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一字一句,如同血誓:“这官司,我打定了!告公司!告孙海涛!告刘猛!一个都别想跑!您要是敢接,我阿达克这条命,就交给您!该查的,往死里查!该取的证,刀山火海,我去取!要是真把命搭进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认!”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窗玻璃似乎都在嗡嗡作响。老赵早已泪流满面,用力抹着脸,拼命点头。

    秦明静静地听着,脸上职业化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他看着眼前这个断了一条腿、满身伤痕、眼神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火焰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深沉的悲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在秦明眼底掠过——有震撼,有动容,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良久,秦明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阿达克,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京都灰蒙蒙的天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繁华的表象下不知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沉默着,办公室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阿达克和老赵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点沉下去。最后一丝希望,也要破灭了吗?

    终于,秦明转过身。他脸上所有的凝重和复杂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冰冷的平静。他走回办公桌前,目光重新落在阿达克脸上,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确认。

    “阿达克先生,”秦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断,“这个案子,我接了。”

    阿达克和老赵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秦明没有看他们惊喜的表情,径直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空白的《委托代理合同》,推到阿达克面前。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

    “风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条路,九死一生。”秦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力量,“但有些公道,总得有人去量!有些盖子,总得有人去掀!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走!”

    他拿起桌上那把沾着阿达克血迹的黄铜道尺,冰冷的1435毫米刻度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现在,”秦明将道尺轻轻放在那份空白的委托合同旁边,目光灼灼如炬,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与黑暗,“让我们开始,量一量这铁幕之后,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量一量,这公道的分量,究竟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