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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桢记 第323章 一纸章程开富路,千钧重担压身腰

    卷首语

    《大吴荒政要览》有云:“赈济之法,施粥救一时之急,以工代赈谋万世之利。然新政推行,必触旧弊;利民之策,常遭贪蠹。” 德佑十二年夏,黄河浊浪裹挟着枯枝败叶,如万马奔腾般冲撞堤岸。决口处浊流奔涌,三州十二县顿成泽国,哀嚎声顺着泛滥的河水飘向天际,二十余万流民扶老携幼,如同被狂风卷落的浮萍,在荒野间艰难求生。谢渊眼见此景,心急如焚,连夜奋笔疾书《工粮互换疏》,提议以预备仓存粮为饵,招募流民修筑河堤。这道奏疏呈上朝堂,恰似巨石投入沸鼎,激起千层浪。旧规与新政的激烈碰撞、官员私利与天下公义的残酷较量,在奏折案卷的字里行间,在各方势力的暗箱操作中,轰然拉开帷幕。

    洪水滔滔卷怒涛,哀鸿遍野路萧条。

    欲施良策安黎庶,却遇奸谋起暗潮。

    一纸章程开富路,千钧重担压身腰。

    但求天下无饥馁,何惧风霜染鬓凋。

    德佑十二年五月十五,文华殿内庄严肃穆。金砖地面在晨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蟠龙藻井仿佛随时要破壁而出。袅袅檀香萦绕殿中,却难以驱散凝重如铅的气氛。德佑帝萧桓身着明黄龙袍,眉头深锁,手指反复抚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盖满朱红急报印的灾情奏报,指节重重叩击桌面,声音中满是焦虑与无奈:“黄河决堤已过三旬,三州十二县沦为泽国,户部前日奏称,如今开仓施粥,仅能支撑月余。诸位爱卿饱读诗书,深受皇恩,可有良策能解此困局?”

    谢渊闻言,整了整身上绯色官袍,獬豸补子上的金线在光线中闪烁,似在彰显御史的威严。他踏前半步,腰间玉带随着动作铿锵作响,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陛下,臣请行‘以工代赈’之法。” 谢渊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可下令让灾民投身堤坝修筑,每日工价兑换小米三升,所需粮米就取自预备仓。如此一来,既能解百姓当下饥馑之急,又可加固河防,待到汛期过后,还能挑选精壮劳力,充实河防常备军,实乃一举多得之策。”

    户部尚书陈显文捻着灰白胡须,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蟒纹补服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尽显倨傲。“谢大人,你这是要拿国本冒险!”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预备仓存粮,那是祖宗定下的‘救命粮’!洪武年间,萧武皇帝特批‘非大灾大饥不得擅动’,你今日若开了这个先河,他日要是遭遇连年灾荒,朝廷拿什么去赈济百姓?” 陈显文斜睨着谢渊,眼神中满是轻蔑,“况且流民大多疲惫不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怎能修筑出坚固的河堤?”

    “陈大人此言差矣!” 谢渊毫不畏惧,当即展开袖中《大吴荒政要览》,朱笔批注在烛火下格外醒目。“成祖元兴帝元年,沧州发大水,时任知州王弘采用‘以工代赈’之法,招募流民疏浚河道。三年间,不仅解决了灾民生计,还建成百里永固堤,此乃载入史册的成功范例。” 谢渊转向德佑帝,目光诚恳而坚定,“至于预备仓,臣已拟定《工粮互换章程》,采用‘勘合式’文书,一式两份加盖骑缝章,由户部、工部、地方三重核验,如此定能确保粮账分明,万无一失。”

    工部侍郎王弘基见状,忽地上前一步,乌纱帽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陛下,河工修筑讲究‘夯土七进三出,砌石错缝如锁’,这些灾民毫无技艺,若让他们修筑河堤,恐怕筑成的都是危堤,到时候反而会酿成更大的灾祸!”

    “王侍郎莫要因噎废食!” 谢渊声调陡然拔高,眼中满是愤慨,“可招募当地经验丰富的老河工担任监工,灾民只需负责搬运土石、夯实堤基这些粗活。这些活计,百姓稍加学习便能上手。” 他目光如炬,扫过满堂官员,“若放任二十万流民漂泊在外,不出三月,他们要么饿死在沟渠之中,要么落草为寇。届时内忧外患并起,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德佑帝沉吟良久,手指轻轻点着御案,最终下定决心:“谢卿所言,深合朕意。着谢渊总领‘工粮互换’事宜,会同六部拟定细则,三日内呈朕御览。”

    宣武门内工部值房,夜漏已过三更,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更夫的梆子声在远处隐隐传来。谢渊案头摊开《大吴仓廪规制》《河防营造法式》等十数卷典籍,泛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他此前研读时留下的批注。烛泪不断滴落在《工粮互换章程草案》上,凝成一颗颗蜡珠,仿佛在诉说着深夜的漫长与艰辛。

    师爷赵文捧着一摞文书,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见谢渊鬓角已染霜色,眼中满是疲惫却又透着坚毅,不由得心中一酸:“大人,这‘勘合式’文书虽能防伪,但各地预备仓历来由地方官管辖,若他们与粮商勾结,从中作梗,这章程怕是难以顺利推行啊...”

    谢渊握着狼毫的手骤然收紧,墨汁在 “每日工价小米三升” 处晕开,形成一片深色墨迹。“所以要用特制紫泥印,印文里嵌银丝暗纹。”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着,他翻开吏部送来的预备仓官吏档案,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快速扫过每一份履历。当看到陈留县仓正孙德海的履历 —— 其名下竟有三家米行时,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如刀,“明日让玄夜卫盯着各州县粮道,但凡有异常运粮,即刻扣押查验。我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三日后章程颁布,谢渊顾不上连日劳累,亲赴陈留县试点。可刚过两日,便有流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闯入驻扎地。他们眼神中充满绝望与无助,声音里带着哭腔:“大人救命!我们累死累活搬了一天石头,才给两升半小米!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谢渊摩挲着流民递来的粮票,见骑缝章虽在,字迹却对不上,心中顿时燃起怒火,指节捏得纸张沙沙作响:“李正,带十名玄夜卫,封了陈留预备仓,活要见人,账要见册!我倒要查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克扣赈粮!”

    陈留预备仓内,霉味混着刺鼻的酒香扑面而来。仓正孙德海搂着米商,醉醺醺地缩在墙角,见玄夜卫破门而入,酒壶 “当啷” 坠地,酒水洒了一地。孙德海吓得脸色惨白,说话结结巴巴:“谢大人这是何意?下官正在... 正在...”

    “正在克扣赈粮!” 谢渊怒不可遏,一把将流民状纸拍在满是酒渍的账册上,“按章程每日三升,你却只发两升半,多出来的粮食去哪了?今天你必须给我交代清楚!”

    李正带人在仓内仔细搜查,不一会儿,便从暗格里搜出两本账册,他红着眼睛禀道:“大人,明账按三升记录,暗账却是两升半!还有这些密信...” 谢渊展开信纸,见 “陈公子吩咐,每石扣五斗” 的字迹与陈显文侄儿商铺的笔迹如出一辙,心中已然明了。孙德海 “扑通” 跪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是陈尚书侄儿... 他说只要我照做,少不了我的好处...”

    “押回京城!” 谢渊甩袖欲走,忽听院外喊杀声起。箭雨破空而来,他眼疾手快,拽着李正滚进粮仓角落。耳边尽是衙役的惨叫和箭矢破空的呼啸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待援军赶到,押送孙德海的队伍已全军覆没,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身旁只留半截染血的 “陈” 字腰牌,无声地诉说着这场阴谋的残酷。

    文华殿内气氛凝滞如铁,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谢渊捧着残损的文书与染血腰牌,额头抵地,声音中带着悲愤与坚定:“陛下,陈留县克扣赈粮案,幕后主使正是户部尚书陈显文侄儿!铁证如山,望陛下明察!”

    陈显文却突然伏地痛哭,袍服下摆拖在金砖上,演技十足:“陛下明察!这定是谢渊栽赃陷害,老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忠心?” 谢渊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连日来的奔波与愤怒几乎将他点燃,“陈尚书可知,因你侄儿克扣赈粮,陈留县三百流民活活饿死!他们中有的是家中顶梁柱,有的是嗷嗷待哺的婴儿,就因为你们的贪婪,枉送了性命!” 他抖开密信,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信中‘三成归京中,两成入州府’,写得清清楚楚!还有这骑缝章,” 他将两份文书拼合,银丝暗纹错位之处在阳光下格外刺眼,“紫泥印里的银丝本该严丝合缝,可这些文书明显是伪造篡改的!陈显文,你还有何话可说!”

    德佑帝听后,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龙袍扫落案上奏折。“陈显文!身为六部之首,竟敢贪墨赈粮,其心可诛!着即革职下狱,抄没家产!谢渊,朕命你彻查所有涉事官员,一个都不许放过!务必还百姓一个公道,还朝廷一个清明!”

    陈显文案虽结,但各地阻力却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南阳知府上报称 “本地无流民可募”,可暗中却将预备仓粮食高价倒卖,中饱私囊;彰德府送来的账册全是 “阴阳账”,真账早被付之一炬,妄图销毁证据。谢渊带着玄夜卫马不停蹄,辗转千里,每到一处,便在县衙门前支起告示牌,当众宣读章程,揭露贪官污吏的罪行。

    “大人,这河工太累,百姓宁可讨饭也不愿干。” 某县主簿垂头丧气地说道。谢渊望向城外窝棚里的流民,他们面黄肌瘦,眼神中满是绝望。他沉默片刻,扯开官袍,露出内里补丁摞补丁的中衣,声音哽咽:“我这身衣裳,穿了三年未换。你们以为我推行新政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他指向远处坍塌的堤坝,“洪水再来时,你们的妻儿老小往哪逃?今日修堤,是为了明日不溺亡!为了咱们的家园,再苦再累,也得咬牙坚持!”

    深夜,谢府常被投石骚扰。“砰!” 一块石头砸在门上,惊得府中众人惶恐不安。夫人攥着带血的恐吓信,声音发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老爷,要不咱们... 咱们就放弃吧,我实在担心你的安危...”

    “住口!” 谢渊将妻儿搂入怀中,却摸到夫人后背冷汗浸透衣衫,心中一阵心疼。但他眼神依然坚定如铁,“我谢渊若因恐吓退缩,如何对得起饿死的流民?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轻抚幼子熟睡的面庞,柔声道:“你带着孩子暂回娘家,等河工结束,我就去接你们。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德佑十二年冬,寒风凛冽,却吹不散百姓心中的喜悦。随着最后一段堤坝合龙,欢呼声震天动地。二十余万流民中,近半数成为河防营卒,穿上了崭新的军装,挺直了腰杆;其余人或返乡务农,在自家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或在县城谋得营生,开启了新的生活。

    谢渊站在新筑的 “安澜堤” 上,望着滔滔黄河水,听着百姓欢呼 “谢青天”,眼眶不禁微微发热。这一刻,所有的艰辛与付出,都化作了欣慰与满足。

    李正疾驰而来,手中明黄诏书猎猎作响,脸上洋溢着喜悦:“大人!陛下旨意,《工粮互换章程》颁行天下,着您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谢渊望着堤下挑着粮担返乡、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流民,缓缓接过诏书,轻轻卷起:“去把各州县执行卷宗都拿来,我要逐字核对。河防易修,人心难正。这‘以工代赈’的路,才刚刚开始,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弯腰拾起块鹅卵石,奋力掷向河面,看着石子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

    卷尾

    太史公曰:观谢渊推行以工代赈,可知利民之策,必遭既得者阻;济世良方,常伴奸佞之谤。其以《荒政要览》为甲胄,驳群臣之谬论;制勘合文书为利剑,斩贪墨之祸根。陈显文之流,机关算尽,终难敌天道人心。

    谢公之智,在于引古证今,化危为机;谢公之仁,在于心系苍生,不畏强权。此役也,非独解一时之饥馑,更创百年之良例。然民生多艰,吏治复杂,赈济之道,需代代相承。谢公之精神,如黄河之水,奔腾不息;谢公之德政,似巍峨青山,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