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武士外传全14册 第14章 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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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高石山下,舌头上却没有旅行药草的辛辣味残留,这感觉倒有些新奇。灰条吃力地爬上通往高石山尖的最后一段斜坡,回忆忽然纷至沓来,还兼有对他年轻时的两位巫医——黄牙与炭毛——的深切怀念。他有些气喘吁吁,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 比起上次爬高石山的时候,我这趟老了一点儿。但至少到目前还没看到更多的两脚兽。 他庆幸地想。停下来喘息片刻后,他让爪子把自己拉上最高点,极目四望,看向曾属于族群的土地。 我知道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对自己说着,努力让自己别抱太大希望。 我们被迫离开就是因为两脚兽要接管那片土地,所以,那里不会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然而,当灰条终于把目光放远,将面前景象纳入眼中时,他却大吃一惊,仿佛要寻找的月亮石砸到了他头上似的。他看见了河流、山谷与瀑布,还有与他隔着雷鬼路,远远望去仿佛微缩过的巴利谷仓的顶棚。 巴利。 他在脑海深处挖掘。那只曾当过血族成员,后来在谷仓里安身的心善的猫。关于他的回忆令灰条皮毛生暖。 我想再去见他一面……但我还是最好先找到月亮石。 他又想起乌爪,胸中微微一痛。这位曾经的雷族学徒,巴利在谷仓的同伴已经去世了。 巴利一定很想念他。 谷仓后面的两脚兽巢穴增加了许多,他几乎说不清曾经的两脚兽地盘在哪里了。雷鬼路如蛇般蜿蜒盘踞在巢穴之间,怪物沿着雷鬼路奔走,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泛着亮光的甲虫。富有亲和力的茂盛林地已经不复存在,风族以前居住的荒原坡地也消失了大半。想到族群留下的痕迹被如此迅速地抹除,一阵寒意便从灰条周身窜过。 要是我们从此接触不到星族,那要过多久,便不再有猫记得我们在旧领地的时光?就连对族群的记忆恐怕也会丧失,如同新叶季洪水中的树枝一般,被冲得一干二净。 灰条想起自己至少现在应该离母亲嘴和月亮石不远了。他提醒自己,他大老远赶来不单单是为了追忆旧日领地的。他需要造访月亮石,看看它能否帮助他找个办法,联络上星族。 做完这个后我就赶紧回家。 他坚决地对自己说, 显然,这里没什么其他需要我看的了。 要是他的任务成功,他会希望尽可能快地回到湖边。 尽管灰条此时站在山顶,看不到母亲嘴,但他知道开口必定就在下方山坡的某个地方。他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去。他的脚掌在陡坡上打滑,有时坡面是小石子堆成的,他一踩上去就会松散滚落,载着他也向下滑,他不得不将爪尖用力插下去才能避免自己摔落悬崖。脚掌很快便酸痛起来,他留意寻找酸模叶,但在贫瘠的岩石间,没有多少植物生长。 与此同时,猩红的天光渐渐散去,大石投下深色阴影,横在他的前路上。灰条没法看清眼前的路,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掌每次踩地都得先试探一番,才敢将重心移上去。 他之前去过母亲嘴,但都是从曾经的森林领地出发的。并且他前去也只是为了护送巫医——他从没进到里面,也没亲眼见过月亮石。而现在是从相反的方向前往,他不能确定自己挑的路是对的。更糟糕的是,伴随最后几缕日光散去,他听见头顶响起回荡的啼啸声,他抬起头,看见一只猫头鹰正伸展宽阔的双翼,在他上方打转。 “狐狸屎!”他嘀咕道。 灰条说不准猫头鹰是否能对他这样的成年猫构成威胁,但他也不打算以身涉险去验证答案。当这只鸟流露出追踪他的可能时,他便尽可能挑拣路径,从悬空的岩石下走过。很快,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了。 我往下走太远了。 他向黑暗中张望,对自己说。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他看不见巴利的谷仓,也认不出任何标识,无法判别自己的位置。灰条想不起自己上次这么不知所措,像独自溜出营地的幼崽一样脆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仍在努力辨别该走哪边,前方却突然爆发出一阵低吼,两枚硕大明亮的眼睛迸射出耀眼的目光,将他定在了原地。 “怪物!”灰条悚然叫道。 怪物在这里做什么? 一时间,恐惧冻住了他的四肢,他只得将自己贴平在地。可怪物没有朝他冲来,只是蜷伏在原地吼个不停。他渐渐稳住心神,踉跄着爬起来冲到旁近的一丛灌木下。 借着怪物两眼的光亮,灰条发现自己闯进了某个类似怪物营地的地方。这里坐着好几头怪物,显然在睡觉,有几只两脚兽在这些怪物之间穿行。 他观望间,又一头怪物醒来了。这一头几乎立刻便冲上前来,直奔仍藏在灌木下的灰条。想到要被压扁在它浑圆的黑色脚掌下,灰条便浑身都弥漫着害怕。他从低矮的枝条下挤过,冲到另一侧拔腿便逃。 须臾间,他感觉掌下的地面换成了雷鬼路的硬质表面,但恐慌之下,他只想逃离那头追逐他的怪物。他飞蹿向前,差点儿一头撞上前方陡然耸起的深色峭壁。灰条用爪子拉着自己往上爬,意识到他正在攀爬的是一道两脚兽篱笆,接着,他半跌半跳地落进篱笆那面的花园里。 灰条在一片草地上飞奔,又从一丛灌木下钻过,灌木丛开着芬芳硕大的花朵,让他喷嚏连连,怪物投下的光束与阴影一道道从他身上掠过。他蜷缩在灌木下,等待光芒与咆哮声远去,一切重归黑暗与寂静。 好险! 他气喘吁吁,暗自思量。 灰条浑身战栗地躺在灌木下,努力平复呼吸,他抬起眼透过枝条望去,看见那只猫头鹰仍在天空盘旋。至少他躲在灌木下方时,猫头鹰别想抓住他。 “去给自己抓只好吃的老鼠吧,”他嘟囔着,“别来烦我了!” 灰条强迫自己放松,决定暂时歇一会儿,待到能够确保平安时再继续行程。不安的倦意渐渐要将他拉入睡眠之中,他却在此时听见边上响起一个声音,语调里既有好奇,也带着友善。“你好!我之前没见过你呀。” 灰条睁开眼,看见一只虎斑纹与白色相间的胖宠物猫从枝条下瞧着自己。他顿感难堪,自己像个吓破胆的学徒一样躲在这里,还被发现了。他拖着自己钻到开阔地上,礼貌地对来者点点头。 “嗨,”他说道,“别担心。我不是来抢夺你的领地的。” 那只宠物猫——一只母猫——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迷路了吗?”她问他道,“兴许我能帮上忙。” 灰条怀疑这只宠物猫对自己花园外的事物知之甚少,但他已经走投无路,觉得试一试也无妨。“我只是过路而已,”他解释道,“我在找母亲嘴。” 他那微渺的希望在宠物猫盯着他时消失了。“母亲嘴?”她低声说着,仿佛舌头上这个词是一种陌生的食物,“那是另一种两脚兽的巢穴吗?” “是一个大山洞的入口。”他告诉她,“月亮石在山洞的最深处。” 虎斑纹与白色相间的宠物猫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道,“我和我的两脚兽在这里居住了许多个季节,但从没听说过这个‘月亮石’。” “没事。”灰条叹息。他就知道问宠物猫不会有结果的。“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听我讲话。” “没关系,”母猫对他说,“好吧,我得走了。我的两脚兽一般会在这会儿喂我东西吃。”她迈步走过花园,消失在两脚兽门底端的一个小缺口里。 宠物猫提到食物,提醒了灰条自己的辘辘饥肠。他突然产生一阵冲动,想跟上母猫,问问能不能分他些吃的,但他紧接着制止了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是位武士! 他斥责自己。 你不进两脚兽的巢穴,也不吃宠物猫的食物。 他转身离开,提醒自己依然要保有一份尊严,可肚子里的空虚感也张开了大嘴。 灰条意识到他必须继续前行,否则就永远别想找到去月亮石的路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回两脚兽篱笆那边,细溜溜的石质树木上顶着橘色的小太阳,照亮了雷鬼路。他欣慰地发现猫头鹰已经不见了,但怪物依然一路咆哮着从他身旁奔过,灰条沿着篱笆的阴影蹑足前进,好避开它们怒视的目光。 经过分辨,他确认自己的位置在曾经的风族领地上,但周围的环境没法提示他接下来该怎么走。旧日开阔的荒原如今完全填满了两脚兽巢穴、雷鬼路与熟睡的怪物。他脚步稍停,试图嗅尝空气,但怪物的刺鼻恶臭淹没了一切气味。恶臭令灰条干呕起来,他思忖着是否该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却意识到如果这样做了,他可能会彻底迷失方向。 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继续向前。 灰条继续迈开步伐,感到钻心的饥饿,四肢在抽痛,脚掌也酸软不堪。他最想做的是狩猎、进食,然后休息一场,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似乎没有哪里可供他稍事休整。接着,就在他从又一头入睡的怪物身边走过时,他听见怪物体表张裂,皮肤呼一声旋开,然后看见一只两脚兽钻出怪物的肚子,径直向他走来。 比看到猫头鹰时更加强烈的恐惧陡然而生,却给了灰条力量。他扑向最近的篱笆一跃而上,脚掌几乎都没蹬踏木头表面。待他爬上篱笆回头望去,瞧见两脚兽苍白的面孔也抬起来看着他。他落入花园内,钻进篱笆与一棵树间的缝隙里藏起来。他悄无声息,瑟瑟发抖地缩在那里,直到听见远去的步伐,才确认两脚兽肯定放弃找他,自己离去了。 灰条渐渐冷静下来,一个主意也溜进了他的脑海。他闭上眼睛,努力将两脚兽声、光、气味带来的一切干扰都阻隔在外,看看脑中的回忆是否能指引他回到母亲嘴。可他再怎么聚精会神也没出现直觉,没感觉有某只脚掌将他拉往正确的方向。他失望地睁开眼睛。 就连我的身体也把这地方给遗忘了。 灰条轻步走出藏身处,从两脚兽篱笆的一处狭窄缺口里挤过去,再度返回雷鬼路边。此时,他每往前迈一步都得付出莫大的努力,还彻底闹不明白自己的位置了。可是就算他决定放弃,要扭头回家去,他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最终,他来到雷鬼路对面的一片开阔地上。成排的两脚兽巢穴在一长条草坪边戛然而止,草坪被四周的灌丛,还有零星几棵树簇拥在中间。看到这么一片没有——至少目前没有——被两脚兽染指的土地,灰条微微振奋了些。他张开嘴嗅尝空气,寻找猎物。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丝老鼠气息,于是追踪过去,来到一棵树根系旁的草丛前。 灰条口舌生津,蹑足靠近猎物准备起跳。然而,恰在他将后臀缩到身下的当口,最近的两脚兽巢穴里爆发出狂乱而洪亮的吠声。 有狗! 灰条恼恨地想。 真是赶巧极了!老鼠在叫声刚响起时,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灰条跌坐在地,颓丧凄凉到了极点。他耗尽了精力,没法再去找别的猎物。他只得拖着步子在树根间找了个躲避的地方,蜷起身睡觉,尽力不理会咕咕乱叫的肚子。他饥寒交迫,怅然若失,仍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晃荡到离月亮石这么远的地方的。 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灰条心想, 仿佛族群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他渐渐坠入不安的睡梦中,最后向自己问道: 我回来是个错误吗? 灰条躺在长老巢穴的窝中。他蜷起身子拥裹住米莉,伴侣的头搁在他的肩头。她的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辨。她那灰色的毛发曾经是多么光滑油亮啊,如今却黯淡而稀疏。灰条无法逃避这个事实:她的脚掌已经踏上了去星族的那条道路。 “但你还不能丢下我。”他呢喃道,“失去你我会崩溃的。再等等吧,等我的时辰到来,和你一起上路。” 很久前,他便已承受过痛失伴侣的苦涩。那时银溪在分娩他们的孩子时难产而亡。灰条没想过同样的痛苦他还会经历第二遍。可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能感觉到米莉正从他身旁渐渐走远。松鸦羽给了她促进体力的刺柏果,还用酸模为她开胃,可无论巫医付出多少努力,可怜的米莉依旧一点点孱弱了下去。 巢穴外响起脚步声,灰条的女儿梅花落俯身从榛树枝条下钻进来。她叼着一只田鼠,新鲜猎物浓烈的芬芳顿时在巢穴里氤氲开。 “这是她的最爱。”她低声说着,将猎物放在米莉身旁,“你觉得她现在能吃一口吗?” “我们试试吧。”灰条回答。他坐起身,轻轻摇晃米莉的肩膀:“看看梅花落给你带什么来了。” 米莉眨巴着睁开蓝色的双眼,抬头看向灰条,又望着梅花落。梅花落用一只脚掌将田鼠推近一些。“噢,那是给我的吗?”米莉低声说着,抽动鼻头,“谢谢你,梅花落。真是份美味的猎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感觉不太有胃口。” “你总得试试呀!”梅花落声音紧绷,透着焦灼。 “好吧,也许就吃一口……”米莉探着脖子,从多汁的新鲜猎物上撕下一小片,艰难地咽下。“尝起来真不错!也许我晚些时候会把它吃光的。”她垂下头,再度闭上眼睛。 “唉,米莉,别离开我们!”梅花落叫道,“松鸦羽肯定能有什么办法吧?” 灰条摇摇头,不愿承认现实,却也无法对女儿说谎话:“我想她的时候到了。你该去把黄蜂条叫来。” 梅花落与他目光相接,她双眼圆睁,流露出不愿相信的目光。接着,她飞快地转身冲出巢穴。 灰条将脑袋依偎在他亲爱的伴侣身旁,大口吸入她甜美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需要你陪我留在这里,”他说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尽管在生命的最后数个月中,米莉的听力已经变得迟钝,可此时,她似乎听清了他的话。她再度睁开双眼,凝视着灰条,目光中满怀对他的爱意。“我们一起走过的这辈子精彩纷呈。”她喃喃道,“我从未后悔离开我的两脚兽,连一刻也没有过。但现在该结束了,亲爱的。我必须离开你。没有我时,你也得找到前行的方向。” “我想我做不到。”灰条哽咽着。 “但你必须做到。”米莉回答,“你必须继续当一只勇敢忠诚的雷族猫,就像从前一样。你的族群需要你。” “早就不需要了。现在我只是一位没用的长老。”灰条喉头哽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硬挤出来的,“好多个月前,我就不再是族群必不可少的一员了……好多个季节前就不再是了。” “你永远都不会是没用的猫。”米莉温暖的吐息扑入灰条耳中,“你可是灰条!你是一位强壮的武士,决心坚定。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猫。你绝不能放弃。” 米莉话音落下之时,梅花落也轻步回到巢穴内,身后紧跟着她的兄弟黄蜂条。灰条惊诧地睁大眼睛,看见第三只猫跟着他们,从榛树干下钻过。 “荆棘光!”他低呼道。 他那被一棵倒树严重砸伤的女儿此时四掌着地,迈着优雅的步伐。她毛发油亮,眼神炯炯,脚掌与耳朵周围闪烁着星光。 米莉抬起头,发出快慰满怀的咕噜。“我的宝贝孩子们都来了……”她低声说。她用鼻头碰了碰灰条的耳朵,叹息着无力地倒回窝铺里。她闭上了双眼。 “不!”梅花落不愿接受。她蜷卧在母亲的尸体旁,将鼻子埋进米莉渐渐变凉的毛发间。黄蜂条宛如四肢脱了力,挨着姐妹卧下。 但荆棘光仍旧站在那里,高抬着头,似乎在等待。灰条惊异地看着米莉仿佛从躯体中腾起,面容变化着,恢复了曾经年轻热忱的模样。她低头望向灰条,他们对彼此的爱意闪着光,透过那对璀璨的蓝色眼眸倾泻而出。 “再会了,我的挚爱。”她柔声道,“我会在星族等你,但你去与我重聚前,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你绝不能放弃。” 接着,她转过身,跟随星光缭绕的女儿离开了巢穴。黑暗如同巨大的黑鸦展开双翼,将灰条拢入其中。 灰条打着冷战清醒过来。他依旧蜷缩在两脚兽巢穴旁的树根间,又冷又饿——自从爬下高石山后,寒冷与饥饿就一直没有放过他。米莉死亡时的回忆让悲恸化作有力的尖爪,将他紧紧攫住。失去米莉已经令他痛苦难当,何况时至今日,他依然时常梦见当时的情景。 但就在他奋力摆脱大梦初醒时的眩晕感之际,悲痛被一种奇异的情感冲淡了。米莉去世时的场景并不完全和他梦中的相同。他当时绝对是没有见到荆棘光的,也没看到米莉重获活力与青春的灵魂跟着她加入星族。回忆起他挚爱的这两只猫在梦中是那样强壮美丽,他的心头便洋溢出喜悦。
来到了高石山下,舌头上却没有旅行药草的辛辣味残留,这感觉倒有些新奇。灰条吃力地爬上通往高石山尖的最后一段斜坡,回忆忽然纷至沓来,还兼有对他年轻时的两位巫医——黄牙与炭毛——的深切怀念。他有些气喘吁吁,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 比起上次爬高石山的时候,我这趟老了一点儿。但至少到目前还没看到更多的两脚兽。 他庆幸地想。停下来喘息片刻后,他让爪子把自己拉上最高点,极目四望,看向曾属于族群的土地。 我知道已经时过境迁了。 他对自己说着,努力让自己别抱太大希望。 我们被迫离开就是因为两脚兽要接管那片土地,所以,那里不会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了。 然而,当灰条终于把目光放远,将面前景象纳入眼中时,他却大吃一惊,仿佛要寻找的月亮石砸到了他头上似的。他看见了河流、山谷与瀑布,还有与他隔着雷鬼路,远远望去仿佛微缩过的巴利谷仓的顶棚。 巴利。 他在脑海深处挖掘。那只曾当过血族成员,后来在谷仓里安身的心善的猫。关于他的回忆令灰条皮毛生暖。 我想再去见他一面……但我还是最好先找到月亮石。 他又想起乌爪,胸中微微一痛。这位曾经的雷族学徒,巴利在谷仓的同伴已经去世了。 巴利一定很想念他。 谷仓后面的两脚兽巢穴增加了许多,他几乎说不清曾经的两脚兽地盘在哪里了。雷鬼路如蛇般蜿蜒盘踞在巢穴之间,怪物沿着雷鬼路奔走,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泛着亮光的甲虫。富有亲和力的茂盛林地已经不复存在,风族以前居住的荒原坡地也消失了大半。想到族群留下的痕迹被如此迅速地抹除,一阵寒意便从灰条周身窜过。 要是我们从此接触不到星族,那要过多久,便不再有猫记得我们在旧领地的时光?就连对族群的记忆恐怕也会丧失,如同新叶季洪水中的树枝一般,被冲得一干二净。 灰条想起自己至少现在应该离母亲嘴和月亮石不远了。他提醒自己,他大老远赶来不单单是为了追忆旧日领地的。他需要造访月亮石,看看它能否帮助他找个办法,联络上星族。 做完这个后我就赶紧回家。 他坚决地对自己说, 显然,这里没什么其他需要我看的了。 要是他的任务成功,他会希望尽可能快地回到湖边。 尽管灰条此时站在山顶,看不到母亲嘴,但他知道开口必定就在下方山坡的某个地方。他小心翼翼地向下爬去。他的脚掌在陡坡上打滑,有时坡面是小石子堆成的,他一踩上去就会松散滚落,载着他也向下滑,他不得不将爪尖用力插下去才能避免自己摔落悬崖。脚掌很快便酸痛起来,他留意寻找酸模叶,但在贫瘠的岩石间,没有多少植物生长。 与此同时,猩红的天光渐渐散去,大石投下深色阴影,横在他的前路上。灰条没法看清眼前的路,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掌每次踩地都得先试探一番,才敢将重心移上去。 他之前去过母亲嘴,但都是从曾经的森林领地出发的。并且他前去也只是为了护送巫医——他从没进到里面,也没亲眼见过月亮石。而现在是从相反的方向前往,他不能确定自己挑的路是对的。更糟糕的是,伴随最后几缕日光散去,他听见头顶响起回荡的啼啸声,他抬起头,看见一只猫头鹰正伸展宽阔的双翼,在他上方打转。 “狐狸屎!”他嘀咕道。 灰条说不准猫头鹰是否能对他这样的成年猫构成威胁,但他也不打算以身涉险去验证答案。当这只鸟流露出追踪他的可能时,他便尽可能挑拣路径,从悬空的岩石下走过。很快,他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了。 我往下走太远了。 他向黑暗中张望,对自己说。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他看不见巴利的谷仓,也认不出任何标识,无法判别自己的位置。灰条想不起自己上次这么不知所措,像独自溜出营地的幼崽一样脆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仍在努力辨别该走哪边,前方却突然爆发出一阵低吼,两枚硕大明亮的眼睛迸射出耀眼的目光,将他定在了原地。 “怪物!”灰条悚然叫道。 怪物在这里做什么? 一时间,恐惧冻住了他的四肢,他只得将自己贴平在地。可怪物没有朝他冲来,只是蜷伏在原地吼个不停。他渐渐稳住心神,踉跄着爬起来冲到旁近的一丛灌木下。 借着怪物两眼的光亮,灰条发现自己闯进了某个类似怪物营地的地方。这里坐着好几头怪物,显然在睡觉,有几只两脚兽在这些怪物之间穿行。 他观望间,又一头怪物醒来了。这一头几乎立刻便冲上前来,直奔仍藏在灌木下的灰条。想到要被压扁在它浑圆的黑色脚掌下,灰条便浑身都弥漫着害怕。他从低矮的枝条下挤过,冲到另一侧拔腿便逃。 须臾间,他感觉掌下的地面换成了雷鬼路的硬质表面,但恐慌之下,他只想逃离那头追逐他的怪物。他飞蹿向前,差点儿一头撞上前方陡然耸起的深色峭壁。灰条用爪子拉着自己往上爬,意识到他正在攀爬的是一道两脚兽篱笆,接着,他半跌半跳地落进篱笆那面的花园里。 灰条在一片草地上飞奔,又从一丛灌木下钻过,灌木丛开着芬芳硕大的花朵,让他喷嚏连连,怪物投下的光束与阴影一道道从他身上掠过。他蜷缩在灌木下,等待光芒与咆哮声远去,一切重归黑暗与寂静。 好险! 他气喘吁吁,暗自思量。 灰条浑身战栗地躺在灌木下,努力平复呼吸,他抬起眼透过枝条望去,看见那只猫头鹰仍在天空盘旋。至少他躲在灌木下方时,猫头鹰别想抓住他。 “去给自己抓只好吃的老鼠吧,”他嘟囔着,“别来烦我了!” 灰条强迫自己放松,决定暂时歇一会儿,待到能够确保平安时再继续行程。不安的倦意渐渐要将他拉入睡眠之中,他却在此时听见边上响起一个声音,语调里既有好奇,也带着友善。“你好!我之前没见过你呀。” 灰条睁开眼,看见一只虎斑纹与白色相间的胖宠物猫从枝条下瞧着自己。他顿感难堪,自己像个吓破胆的学徒一样躲在这里,还被发现了。他拖着自己钻到开阔地上,礼貌地对来者点点头。 “嗨,”他说道,“别担心。我不是来抢夺你的领地的。” 那只宠物猫——一只母猫——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迷路了吗?”她问他道,“兴许我能帮上忙。” 灰条怀疑这只宠物猫对自己花园外的事物知之甚少,但他已经走投无路,觉得试一试也无妨。“我只是过路而已,”他解释道,“我在找母亲嘴。” 他那微渺的希望在宠物猫盯着他时消失了。“母亲嘴?”她低声说着,仿佛舌头上这个词是一种陌生的食物,“那是另一种两脚兽的巢穴吗?” “是一个大山洞的入口。”他告诉她,“月亮石在山洞的最深处。” 虎斑纹与白色相间的宠物猫茫然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说道,“我和我的两脚兽在这里居住了许多个季节,但从没听说过这个‘月亮石’。” “没事。”灰条叹息。他就知道问宠物猫不会有结果的。“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听我讲话。” “没关系,”母猫对他说,“好吧,我得走了。我的两脚兽一般会在这会儿喂我东西吃。”她迈步走过花园,消失在两脚兽门底端的一个小缺口里。 宠物猫提到食物,提醒了灰条自己的辘辘饥肠。他突然产生一阵冲动,想跟上母猫,问问能不能分他些吃的,但他紧接着制止了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是位武士! 他斥责自己。 你不进两脚兽的巢穴,也不吃宠物猫的食物。 他转身离开,提醒自己依然要保有一份尊严,可肚子里的空虚感也张开了大嘴。 灰条意识到他必须继续前行,否则就永远别想找到去月亮石的路了。他小心翼翼地翻回两脚兽篱笆那边,细溜溜的石质树木上顶着橘色的小太阳,照亮了雷鬼路。他欣慰地发现猫头鹰已经不见了,但怪物依然一路咆哮着从他身旁奔过,灰条沿着篱笆的阴影蹑足前进,好避开它们怒视的目光。 经过分辨,他确认自己的位置在曾经的风族领地上,但周围的环境没法提示他接下来该怎么走。旧日开阔的荒原如今完全填满了两脚兽巢穴、雷鬼路与熟睡的怪物。他脚步稍停,试图嗅尝空气,但怪物的刺鼻恶臭淹没了一切气味。恶臭令灰条干呕起来,他思忖着是否该回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却意识到如果这样做了,他可能会彻底迷失方向。 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继续向前。 灰条继续迈开步伐,感到钻心的饥饿,四肢在抽痛,脚掌也酸软不堪。他最想做的是狩猎、进食,然后休息一场,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似乎没有哪里可供他稍事休整。接着,就在他从又一头入睡的怪物身边走过时,他听见怪物体表张裂,皮肤呼一声旋开,然后看见一只两脚兽钻出怪物的肚子,径直向他走来。 比看到猫头鹰时更加强烈的恐惧陡然而生,却给了灰条力量。他扑向最近的篱笆一跃而上,脚掌几乎都没蹬踏木头表面。待他爬上篱笆回头望去,瞧见两脚兽苍白的面孔也抬起来看着他。他落入花园内,钻进篱笆与一棵树间的缝隙里藏起来。他悄无声息,瑟瑟发抖地缩在那里,直到听见远去的步伐,才确认两脚兽肯定放弃找他,自己离去了。 灰条渐渐冷静下来,一个主意也溜进了他的脑海。他闭上眼睛,努力将两脚兽声、光、气味带来的一切干扰都阻隔在外,看看脑中的回忆是否能指引他回到母亲嘴。可他再怎么聚精会神也没出现直觉,没感觉有某只脚掌将他拉往正确的方向。他失望地睁开眼睛。 就连我的身体也把这地方给遗忘了。 灰条轻步走出藏身处,从两脚兽篱笆的一处狭窄缺口里挤过去,再度返回雷鬼路边。此时,他每往前迈一步都得付出莫大的努力,还彻底闹不明白自己的位置了。可是就算他决定放弃,要扭头回家去,他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 最终,他来到雷鬼路对面的一片开阔地上。成排的两脚兽巢穴在一长条草坪边戛然而止,草坪被四周的灌丛,还有零星几棵树簇拥在中间。看到这么一片没有——至少目前没有——被两脚兽染指的土地,灰条微微振奋了些。他张开嘴嗅尝空气,寻找猎物。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丝老鼠气息,于是追踪过去,来到一棵树根系旁的草丛前。 灰条口舌生津,蹑足靠近猎物准备起跳。然而,恰在他将后臀缩到身下的当口,最近的两脚兽巢穴里爆发出狂乱而洪亮的吠声。 有狗! 灰条恼恨地想。 真是赶巧极了!老鼠在叫声刚响起时,已经溜得无影无踪了。 灰条跌坐在地,颓丧凄凉到了极点。他耗尽了精力,没法再去找别的猎物。他只得拖着步子在树根间找了个躲避的地方,蜷起身睡觉,尽力不理会咕咕乱叫的肚子。他饥寒交迫,怅然若失,仍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晃荡到离月亮石这么远的地方的。 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灰条心想, 仿佛族群从未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他渐渐坠入不安的睡梦中,最后向自己问道: 我回来是个错误吗? 灰条躺在长老巢穴的窝中。他蜷起身子拥裹住米莉,伴侣的头搁在他的肩头。她的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辨。她那灰色的毛发曾经是多么光滑油亮啊,如今却黯淡而稀疏。灰条无法逃避这个事实:她的脚掌已经踏上了去星族的那条道路。 “但你还不能丢下我。”他呢喃道,“失去你我会崩溃的。再等等吧,等我的时辰到来,和你一起上路。” 很久前,他便已承受过痛失伴侣的苦涩。那时银溪在分娩他们的孩子时难产而亡。灰条没想过同样的痛苦他还会经历第二遍。可现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能感觉到米莉正从他身旁渐渐走远。松鸦羽给了她促进体力的刺柏果,还用酸模为她开胃,可无论巫医付出多少努力,可怜的米莉依旧一点点孱弱了下去。 巢穴外响起脚步声,灰条的女儿梅花落俯身从榛树枝条下钻进来。她叼着一只田鼠,新鲜猎物浓烈的芬芳顿时在巢穴里氤氲开。 “这是她的最爱。”她低声说着,将猎物放在米莉身旁,“你觉得她现在能吃一口吗?” “我们试试吧。”灰条回答。他坐起身,轻轻摇晃米莉的肩膀:“看看梅花落给你带什么来了。” 米莉眨巴着睁开蓝色的双眼,抬头看向灰条,又望着梅花落。梅花落用一只脚掌将田鼠推近一些。“噢,那是给我的吗?”米莉低声说着,抽动鼻头,“谢谢你,梅花落。真是份美味的猎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感觉不太有胃口。” “你总得试试呀!”梅花落声音紧绷,透着焦灼。 “好吧,也许就吃一口……”米莉探着脖子,从多汁的新鲜猎物上撕下一小片,艰难地咽下。“尝起来真不错!也许我晚些时候会把它吃光的。”她垂下头,再度闭上眼睛。 “唉,米莉,别离开我们!”梅花落叫道,“松鸦羽肯定能有什么办法吧?” 灰条摇摇头,不愿承认现实,却也无法对女儿说谎话:“我想她的时候到了。你该去把黄蜂条叫来。” 梅花落与他目光相接,她双眼圆睁,流露出不愿相信的目光。接着,她飞快地转身冲出巢穴。 灰条将脑袋依偎在他亲爱的伴侣身旁,大口吸入她甜美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需要你陪我留在这里,”他说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尽管在生命的最后数个月中,米莉的听力已经变得迟钝,可此时,她似乎听清了他的话。她再度睁开双眼,凝视着灰条,目光中满怀对他的爱意。“我们一起走过的这辈子精彩纷呈。”她喃喃道,“我从未后悔离开我的两脚兽,连一刻也没有过。但现在该结束了,亲爱的。我必须离开你。没有我时,你也得找到前行的方向。” “我想我做不到。”灰条哽咽着。 “但你必须做到。”米莉回答,“你必须继续当一只勇敢忠诚的雷族猫,就像从前一样。你的族群需要你。” “早就不需要了。现在我只是一位没用的长老。”灰条喉头哽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硬挤出来的,“好多个月前,我就不再是族群必不可少的一员了……好多个季节前就不再是了。” “你永远都不会是没用的猫。”米莉温暖的吐息扑入灰条耳中,“你可是灰条!你是一位强壮的武士,决心坚定。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或缺的猫。你绝不能放弃。” 米莉话音落下之时,梅花落也轻步回到巢穴内,身后紧跟着她的兄弟黄蜂条。灰条惊诧地睁大眼睛,看见第三只猫跟着他们,从榛树干下钻过。 “荆棘光!”他低呼道。 他那被一棵倒树严重砸伤的女儿此时四掌着地,迈着优雅的步伐。她毛发油亮,眼神炯炯,脚掌与耳朵周围闪烁着星光。 米莉抬起头,发出快慰满怀的咕噜。“我的宝贝孩子们都来了……”她低声说。她用鼻头碰了碰灰条的耳朵,叹息着无力地倒回窝铺里。她闭上了双眼。 “不!”梅花落不愿接受。她蜷卧在母亲的尸体旁,将鼻子埋进米莉渐渐变凉的毛发间。黄蜂条宛如四肢脱了力,挨着姐妹卧下。 但荆棘光仍旧站在那里,高抬着头,似乎在等待。灰条惊异地看着米莉仿佛从躯体中腾起,面容变化着,恢复了曾经年轻热忱的模样。她低头望向灰条,他们对彼此的爱意闪着光,透过那对璀璨的蓝色眼眸倾泻而出。 “再会了,我的挚爱。”她柔声道,“我会在星族等你,但你去与我重聚前,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你绝不能放弃。” 接着,她转过身,跟随星光缭绕的女儿离开了巢穴。黑暗如同巨大的黑鸦展开双翼,将灰条拢入其中。 灰条打着冷战清醒过来。他依旧蜷缩在两脚兽巢穴旁的树根间,又冷又饿——自从爬下高石山后,寒冷与饥饿就一直没有放过他。米莉死亡时的回忆让悲恸化作有力的尖爪,将他紧紧攫住。失去米莉已经令他痛苦难当,何况时至今日,他依然时常梦见当时的情景。 但就在他奋力摆脱大梦初醒时的眩晕感之际,悲痛被一种奇异的情感冲淡了。米莉去世时的场景并不完全和他梦中的相同。他当时绝对是没有见到荆棘光的,也没看到米莉重获活力与青春的灵魂跟着她加入星族。回忆起他挚爱的这两只猫在梦中是那样强壮美丽,他的心头便洋溢出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