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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5章 巫傩面杀人案

    黑石寨的腥风血雨渐渐沉淀,化为卷宗上冰冷的墨迹与苗民眼底尚未散尽的余悸。穆之一行辞别了态度复杂、却明显多了几分敬重的黑岩头人,再次踏上南下的征途。车轮碾过崎岖的山道,载着疲惫与南疆深处更浓重的未知。连日奔波,人马皆乏,途径沅水河畔一处依山傍水、名为“落霞渡”的大镇时,恰逢镇中十年一度的盛大傩戏祭典。石崇山派来“随行协助”的向导极力劝说:“大人,歇歇脚吧!这沅水傩戏乃南疆一绝,驱邪纳福,热闹得很!错过可惜,也好让大伙儿沾沾福气,祛祛晦气。”

    穆之看着向导殷切的脸,又瞥见慕婉儿眼中对当地民俗的好奇,阿月虽沉默却也望向渡口喧闹的灯火,连轩辕一刀都难得地抱着酒葫芦嘟囔了句“有酒…就好说”。他略一沉吟,颔首应允。连日紧绷的神经,或许真需要这片刻喧嚣的麻痹。

    落霞渡今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沅水河畔临时搭建的巨大戏台,成了整个镇子的中心。台下人头攒动,男女老少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香烛、汗水和油炸食物的混合气味。台上锣鼓铙钹震天响,扮演各路神灵鬼怪的傩戏艺人戴着夸张的面具,踩着古朴雄浑的舞步,演绎着驱邪逐疫、祈福纳祥的古朴故事。粗犷的唱腔、跳跃的火把、飘飞的纸钱,交织出一场原始而狂热的视听盛宴。

    穆之一行人被安排在戏台侧方视野颇佳的竹棚内。慕婉儿专注地看着那些奇异的傩舞动作和面具,试图与医书古籍中的记载印证;阿月安静地坐在穆之身侧,纯黑的眼眸在光影变幻中映着跳跃的烛火;轩辕一刀则不知何时已溜到角落,靠着柱子,抱着酒葫芦,鼾声与锣鼓声奇异地交织。穆之端坐,目光沉静地扫过喧嚣的人群,南疆特有的、混杂着狂热与一丝不安的躁动气息,让他本能地保持着警醒。

    压轴大戏,乃是驱邪的终章——“方相逐疫”!

    鼓点陡然变得急促、沉重,如同闷雷滚过心间。所有灯火瞬间熄灭大半,只余戏台中央几支粗大的白烛在夜风中摇曳,将投下的影子拉扯得如同群魔乱舞。浓重的烟雾弥漫开来。

    “咚!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木台上,如同巨兽苏醒。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身披玄色兽皮大氅,头戴一顶狰狞无比的青铜獠牙面具,缓缓步入场中。这便是传说中能吞噬疫鬼的“凶神”——方相氏!面具眼窝深陷,獠牙外翻,在摇曳烛光下反射着冰冷幽光,令人望而生畏。

    扮演方相氏的班主功底深厚,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与古拙的韵律。他挥舞着象征兵器的桃木杖,在越来越急促的鼓点中腾挪跳跃,口中发出低沉的、非人的嘶吼,仿佛真的在与无形的疫鬼搏斗。气氛被推向顶点!台下观众屏息凝神,沉浸在古老仪式的肃穆与惊惧之中。

    舞至最高潮,按照傩戏传统,方相氏需象征性地“投身火海”,以自身神威焚尽世间邪祟。只见班主扮演的方相氏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一个旋身,朝着戏台中央象征火海的一小堆燃烧的松枝与纸钱奋力跃去!

    就在他身体凌空、即将落入火焰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跃动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在半空中猛地一僵!随即,竟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地、沉重地砸落在火堆边缘!火星四溅!

    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河畔!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让所有人魂飞魄散!

    摇曳的烛光下,只见那狰狞的青铜獠牙面具的嘴角缝隙处,竟缓缓渗出两道浓稠、粘腻的漆黑血液!顺着冰冷青铜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焦黑的木台上,发出“嗤”的轻响!

    “啊——!!”

    “恶灵索命!凶神反噬了!”

    “班主…班主被恶鬼索命了!”

    台下的寂静被瞬间爆发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彻底撕裂!人群如同炸了锅的蚂蚁,推搡着、哭嚎着,疯狂地向后奔逃,踩踏、哭喊、咒骂声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台上的傩戏演员们也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扔掉手中的道具,尖叫着四散奔逃,整个祭典现场瞬间陷入地狱般的混乱!

    “东野!控场!” 穆之厉喝一声,霍然起身,玄青官袍在混乱的气流中拂动。东野轩早已按捺不住,如同一头猛虎般带着护卫冲入混乱的人群,厉声呼喝,强行分开人流,稳住局面,迅速将戏台区域隔离出来。

    慕婉儿紧随穆之跃上戏台。她无视那狰狞面具嘴角流下的黑血和弥漫的死亡气息,迅速蹲下身,动作冷静而专业。她先是探了探班主的颈脉和鼻息,确认已无生机。随即,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班主颈部的系带,想要取下那沉重的青铜面具。

    面具被缓缓揭开的刹那,一股极其刺鼻、带着苦杏仁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班主露出的面部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尤其是口鼻周围,但皮肤表面却找不到任何明显的外伤创口!眼珠微微外凸,凝固着死前的惊骇。

    婉儿秀眉紧蹙,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枚通体赤红、温润如玉的细长石针——正是她秘制的“血玉试毒针”。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针尖轻轻刮取面具内衬上残留的、散发着苦杏仁味的湿滑黏液,又将针尖在班主嘴角的黑色血迹上沾了沾。

    她将血玉针凑到一支白烛下,凝神细看。只见赤红的针体尖端,赫然泛起一层诡异的、幽深的靛蓝色!

    “箭木毒!” 慕婉儿抬起头,清亮的嗓音带着医者的笃定,穿透了台下的嘈杂与台上残留的惊悸,“剧毒之物!取自南疆深山毒木‘见血封喉’(箭毒木别名)的汁液,混以数种蛇毒淬炼而成!其性烈如火,见血则顺血脉直攻心脉,瞬息毙命!中毒者面呈青紫,口鼻或有苦杏仁异味,无外伤而亡!班主绝非猝死,是被人以剧毒谋害!”

    “封锁戏台!所有人等,未得许可,不得擅离!” 穆之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威严,目光如电扫过台上台下。混乱在护卫的强力弹压下暂时平息,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

    “面具!何人经手?” 穆之沉声问道,目光锁定在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几个戏班成员身上。

    一个扮演小鬼的年轻学徒抖如筛糠,指着不远处一个瘫坐在地、身穿洗得发白道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颤声道:“是…是玄真师叔!面具…面具班主上台前一刻才戴上!只有…只有玄真师叔碰过!他…他是班主的师弟,也是我们的道具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道士玄真身上。只见他脸色惨白如纸,道髻散乱,浑身颤抖,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他猛地扑倒在班主尸体旁,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凄厉:

    “师兄!师兄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昨夜…昨夜这方相神面,可是按老规矩,诚心供奉在后台傩神龛前,香火不断啊!定是…定是神灵降下天罚!是我们哪里不诚心?还是这面具…这面具镇压的恶鬼太凶,反噬了师兄?!神灵啊!弟子玄真知罪!求您开恩啊!” 他哭天抢地,将头磕在木台上砰砰作响,言语间充满了对“神罚”的恐惧和对自身罪责的臆想,却绝口不提人为。

    就在穆之盘问玄真、众人注意力被吸引之时,阿月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早已悄然行动。她并未靠近尸体,而是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无声地扫描着戏台后台的每一寸空间。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后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神龛上——那便是玄真口中供奉面具的傩神龛。

    神龛前香炉里的香灰尚有余温。阿月蹲下身,纯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她伸出手指,并未触碰香灰,只是极其轻微地拂开表面一层浮灰。

    几个清晰的鞋印赫然显露在细腻的香灰之上!鞋印纹路清晰,是典型的云头如意纹,尺寸约莫…八寸!阿月目光微移,迅速扫过玄真脚上那双沾着泥污的道士靴——靴底纹路、尺寸,与香灰上的鞋印完全吻合!

    然而,阿月的视线并未停留。她敏锐地捕捉到,那香灰鞋印的边缘,极其细微地沾染着几点暗红色的泥土!这泥土色泽暗沉,质地粘腻,与戏台附近常见的黄褐色或灰黑色泥土截然不同!这种红泥…她似乎在来时某处见过?

    就在阿月凝神于香灰鞋印与红泥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戏台高高的主梁阴影处,一个抱着酒葫芦的佝偻身影,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轩辕一刀浑浊的醉眼半睁半闭,仿佛被台下的喧嚣吵得不得安宁。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瞥了一眼下方混乱的场面,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副被丢弃在班主尸体旁的狰狞青铜面具。

    就在他目光掠过面具深陷眼窝的瞬间!借着台下摇曳火把透上来的微弱光芒,他浑浊的眼底似乎映照出面具眼眶内侧的阴影里,卡着半片被撕下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陈旧纸页!纸页泛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模糊的墨迹线条,隐约像是…某种牵丝傀儡的图解?那纸页的材质和墨色,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熟悉感。

    轩辕一刀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如同深潭微澜,随即又归于沉寂。他砸吧砸吧嘴,抱着酒葫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傀儡经》…呵…破烂玩意儿…” 嘟囔完,眼皮又耷拉下去,仿佛刚才所见不过是一场荒诞的醉梦。唯有那半片残页,如同幽灵的碎片,无声地嵌在凶神面具的眼眶深处,等待着被发现。沅水呜咽,傩面泣血,一场围绕着神秘经书与古老傩戏的致命杀局,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