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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谋冢 第23章 梦蝶引·悬顶之剑

    大宗师慕云生携徒入京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堂内外荡开涟漪。庆元帝虽高坐龙椅,但金銮殿梁上那柄“名剑高悬”所代表的威慑力,以及当年青莲剑仙柳抚衣的风采,依旧历历在目。对于这位与柳抚衣齐名的天云门掌门,皇帝心中自然存着十二分的忌惮。

    然而,慕云生师徒一行光明正大地进城,入住穆之的小院,每日不过是在京中名胜访友问道,或指点穆之兄妹(慕婉儿)武艺,行事坦荡,毫无鬼祟。皇帝沉吟再三,最终只是召见了中宫舍人独孤慕雪。

    “独孤卿,” 皇帝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慕云生乃当世高人,既入京,自当礼遇。然,高人行事,非常理可度。你且……替朕好生照看着些,莫要怠慢,也莫要惊扰。让他宾至如归,也……让朕安心。” “照看”二字,咬得略重。

    独孤慕雪,这位皇帝心腹,以冷峻寡言、心思缜密着称。她躬身领命:“臣遵旨。定当‘妥帖’安排。”

    很快,穆之那原本清静的小院周围,便多了一些看似寻常、却目光锐利的“街坊”和“商贩”。他们如同融入背景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着慕云生师徒的足迹。

    慕云生何等修为,这些监视在他眼中如同儿戏。他捻须一笑,对忧心忡忡的穆之摆摆手:“无妨。皇帝的眼睛而已,想看便看。为师行得正坐得直,若如此能让那龙椅上的人睡个安稳觉,也算功德一件。” 他依旧每日或与城中故旧品茗论道,或在院中教导穆之与婉儿练气习剑,神态悠然,仿佛那些监视的目光不过是拂面的清风。

    体内那突然出现的内力,如同解开了穆之身上一道无形的枷锁。之前的武功经验与今生的身体迅速融合,虽不及巅峰,却也足以让他身轻如燕。这份力量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轻盈,更是一种久违的、挣脱束缚的自由感,让他在这个逻辑严密得令人窒息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

    于是,京城的屋脊之上,悄然多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某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他悄然掠上金銮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重檐。仰望着梁上那柄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光华、仿佛亘古悬垂的“名剑高悬”,穆之心中感慨万千。青莲剑仙柳抚衣……那是一个时代的传奇,也是他仰望的存在。指尖拂过冰凉古老的梁柱,感受着那无形的剑意残留,仿佛穿越时空与那位绝世剑仙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而更多的时候,他的目的地是镇北侯府那高高的屋脊。收敛气息,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片瓦。他并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穿过庭院,落向那间时常亮着灯的书房。看着窗纸上映出的那个清冷而专注的剪影,看着她时而伏案疾书,时而凝神沉思,时而疲惫地揉按眉心……

    阿月其实早就发现了屋顶的不速之客。以她的敏锐和修为,穆之并未刻意完全隐藏的气息在她感知中清晰无比。最初几日,她曾握紧了镇北剑,眼神冰冷地扫向屋顶方向,但最终并未发作。她只是吩咐加强了府中暗哨,尤其是书房周围的警戒等级。

    后来,她甚至习惯了。那缕熟悉的气息出现在屋顶时,她批阅文书的笔尖会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流畅。有时,她会端起茶杯,走到窗边,状似无意地抬眼望向夜空,目光却恰好能扫过那个坐在屋脊上的模糊轮廓。两人之间隔着庭院、屋瓦和夜色,沉默无言,却又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流动。

    如此这般,过了十余日。

    一个寻常的夜晚,穆之如常坐在侯府书房的屋顶上,听着下方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享受着这份无声的陪伴。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和草木的清香。

    吱呀——

    书房的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阿月一身素色常服,乌发松松挽起,站在门廊下。她并未抬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穿透了夜色,直接送上了屋顶:

    “先生每日夤夜造访,立于本侯屋顶之上,不觉有些……唐突么?”

    穆之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闲适的姿态,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和理所当然,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

    “想见自己喜欢的人,心之所至,身之所往。这……有何唐突?”

    如此直白、近乎无赖的回答,让廊下的阿月呼吸微微一滞。即便隔着距离和夜色,穆之仿佛也能看到她骤然绷紧的侧脸线条和瞬间泛红的耳根。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清冽如寒泉,准确地锁定了屋顶上穆之的位置。那眼神中带着薄怒,带着羞恼,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

    “先生!” 阿月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此等行径,若传扬出去,于先生清誉无益,本侯……本侯的闺名清誉,又该置于何地?”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别扭:

    “劳烦先生,日后若想登门……还是请走正门吧!”

    话音落下,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暧昧而尴尬的气氛,猛地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书房门!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仿佛那扇门能隔绝掉屋顶上那人灼热的目光和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言语。

    关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屋顶上,穆之脸上的笑意却瞬间扩大,如同春风融化了冰面。走正门?这看似嗔怪的话语,听在他耳中,不啻于天籁!这是她第一次,以一种近乎默许的姿态,为他开启了一道通往她世界的、正式的缝隙!

    穆之的日子,似乎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圆满的状态。

    翰林院的公务于他而言游刃有余。下值归家,推开院门,迎接他的是满院的烟火气与欢声笑语。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飘散着令人垂涎的家常菜香。父亲和三位兄长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或擦拭着农具(他们闲不住,在院里开辟了小片菜地),或讲述着乡间的趣闻,憨厚的笑声爽朗而富有感染力。师傅慕云生则坐在廊下,悠闲地品着茶,看着慕婉儿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院中跑来跑去,一会儿给伯母递个柴火,一会儿缠着伯父问庄稼的事,清脆的笑声洒满小院。

    “继儿(穆之)回来了!” 母亲总是第一个发现他,围裙上擦着手,脸上是满足而温暖的笑容。

    “大哥\/二弟\/三弟!” 哥哥们纷纷招呼,带着纯粹的亲近。

    “大师兄!” 慕婉儿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叽叽喳喳说着白天的趣事。

    师傅慕云生则含笑点头,目光温和深邃。

    穆之融入其中,帮着端菜,听着父亲讲田里的收成,回答哥哥们对京城的好奇,指点婉儿几句剑招,偶尔与师傅对弈一局。饭桌上热气腾腾,笑语喧阗。母亲总是不停地给他夹菜,念叨着他瘦了;父亲会拍着他的肩,说他给老李家争了光;哥哥们则拍着胸脯保证,有他们在,谁也别想欺负弟弟。

    这份平凡而浓烈的亲情,如同最温暖的泉水,浸润着穆之那颗曾历经沧桑、疲惫不堪的心。看着父母兄长脸上真切的满足和笑容,看着师傅的欣慰,看着师妹的活泼无忧,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他,让他几乎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然而,夜深人静,当他独自回到自己的小屋,那份巨大的迷惘和撕裂感便会如潮水般涌来。

    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清晰而真实。

    掌心的温度,饭菜的滋味,父母的笑语,师傅的教诲……一切都真实得无可辩驳。

    可是……他叫孤穆之!他的父母、兄长,本应早已葬身火海!慕婉儿,在前世(或者说另一个现实?)的此刻,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磨难!东野轩、轩辕前辈……他们又在何处?

    这阖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景象,像一幅完美无瑕的画卷,却恰恰是这“完美”,成为了最大的破绽,提醒着他身处一个精心构筑的、逻辑自洽的“世界”之中。

    ‘这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穆之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眼神复杂难明。他无法解答。但他知道,无论这是梦,是幻,还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重生轮回,他此刻所拥有的一切——父母的慈爱,兄长的关怀,师傅的教诲,师妹的依赖,以及……阿月那道为他打开的“正门”——都已成为他无法割舍、誓死守护的“真实”。

    他轻轻抚摸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内力在指尖流转。

    “即便是幻境……”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也要让它圆满下去!为你们,也为……她。”

    京城短暂的和平依旧持续,暗流在更深的水底涌动。穆之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心却悬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上,也系在镇北侯府那扇,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叩响的门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