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 第2章 游戏厅的秘密

一九九五,千门江湖 第2章 游戏厅的秘密

    \"错了!再来!\"

    我右手五根手指头像被钢针扎透,指关节肿得发紫。汗水早已浸透了t恤后背,顺着额头滴在牌面上,留下深色水渍。

    表叔面无表情地将散落一地的扑克牌一张张捡起,朝我递来,好像看不见我发抖的右手。

    凌晨四点半的河堤。夜猫子的叫声划破黑暗,远处工厂的轮班汽笛低沉地响起。

    除了我们,只有一盏路灯和满地狼藉的扑克牌。

    三天前,我跟着表叔住进了游戏厅后间的小屋,从此开始了这地狱般的训练。

    \"拇指和中指力度要均匀,食指辅助,翘起的牌角不超过三毫米。\"表叔咬着牙说,\"废物。\"

    我接过牌,试图模仿他的动作。关节像生了锈,牌面在指间笨拙地翻动几下,哗啦一下全掉了。

    表叔眯起眼睛,掏出皱巴巴的红塔山,打火机咔哒一声,火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深吸一口,烟在黎明前的寒气中凝成白雾。

    \"在我这儿,不早到就是迟到,不精确就是错误。\"他转身走进晨雾中,背影如一把出鞘的刀,\"明早四点,迟一分钟都别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表叔对我几乎不管不问。每天天不亮就把我踹起来,丢下一句\"今天练这个\",然后就消失在游戏厅的各种杂务中。

    东方游戏厅藏在步行街尽头,招牌掉了漆,远看活像\"东方鬼厅\"。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臭和槟榔味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十几台老旧街机排成两排,荧光灯下,各色人影挤作一团。

    \"拳皇\"的八神庵怒吼着\"烈风拳\",\"三国战纪\"里关羽的大刀呼啸而过,机器声和按键声交织在一起。

    角落那几台\"大富翁\"和\"水果机\"才是店里真正的摇钱树,每天吞下的硬币比我三月伙食费还多。

    最抢眼的是刚到的《街霸II》,永远排着长队,脏兮兮的一元纸币在年轻人手里攥得皱巴巴。

    我的工作很简单——扫地、拖地、收钱找钱、维持秩序。

    游戏厅从早十点开到凌晨一点,我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吃住不用操心,至于工资,表叔连提都没提过。

    这一切跟我想象中的\"学艺\"差远了。

    那天黄昏,夏日闷热得厉害。我刚拖完最后一块地,衣服已经湿透,额头的汗珠不停往下掉。

    收银台后的老旧电风扇呼呼作响,却只是搅动着热气球。

    我靠在墙角喘息,目光扫过后门。那扇平时紧锁的暗门今天居然虚掩着,一道昏黄的光线从门缝漏出,隐约传来几声压低的交谈声。

    表叔三天前就说过:\"别靠近后门那间屋。\"

    可好奇心像只钻进耳朵的虫子,怎么赶都赶不走。我假装整理杂物,悄悄挪到门前,眼睛贴上那条窄缝。

    那一眼,彻底改变了我对表叔的认知。

    夜幕降临,游戏厅热闹起来。招牌的霓虹灯一明一灭,划出蓝红相间的光线。

    一群穿校服的学生勾肩搭背地涌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留长发的社会青年,大声嚷嚷着什么。

    表叔靠在收银台旁,眼睛盯着门口。他的视线总是这样,冷冰冰地打量每个进门的人,仿佛能看透他们口袋有几张票子,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看那边。\"表叔掐灭烟蒂,下巴一扬,\"李厂长,前棉纺厂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角落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独自坐在游戏机前,机械地按着按钮。他穿着一件发旧的白衬衫,领口泛黄,袖口磨出了毛边。

    \"厂子完了,老婆跑了,天天揣着救济金来发呆。\"表叔声音低沉,\"明知道赢不了,就是戒不掉。\"

    李厂长的眼神呆滞,手上却打得激烈,屏幕上的角色被Ko了一次又一次,他却面无表情地继续投币。

    \"混这行的,记住,看人不看表面。\"表叔的声音压得很低,\"那种人,越是摆着一副死样子,越可能突然翻脸。\"

    门口传来喧哗,几个戴金链子的胖子吆五喝六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点头哈腰的小弟。

    为首的男人四十出头,秃顶,啤酒肚撑起花衬衫,半个胸膛露在外面,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块金表,刺眼得很。

    \"刘老板。\"表叔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织布厂的包工头,靠剥皮起家,去年投了电子厂,发了。\"

    刘老板大咧咧地走到老虎机前,掏出一沓票子:\"去去去,老子包场了!今儿谁都别想玩!\"

    原本排队的年轻人不情愿地散开,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围了上来,大声奉承。刘老板得意地掏出个大哥大,天线都快戳到天花板,冲着话筒大吼:\"老子说了算!现在就要!\"

    角落里的大屁股电视正播着《渴望》,几个穿花衫的女工围着看,眼睛都不眨一下。墙上贴着黑豹乐队和郑智化的海报,已经泛黄卷边。

    这就是95年的街头,五彩斑斓又杂乱无章。

    我正看得出神,表叔突然喊了我一声:\"去查一下厕所的水箱,有人反映堵了。\"

    又湿又臭的厕所水箱确实堵了,我卷起袖子摆弄了半天,才勉强修好。

    回去的路上,我又路过那扇神秘小门,说话声比刚才大了些,还夹杂着几声低笑。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装作系鞋带,偷偷往门缝里瞄了一眼。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桌上那盏老式台灯发出暖黄色的光。

    四五个男人围坐在一张绿布桌旁,桌面上散落着扑克牌和各色筹码。烟雾缭绕中,我认出了刚才见过的刘老板和另外几个面生的人。

    他们神情专注,盯着手中的牌,绿色赌桌上筹码来回推动。刘老板面前堆着一小堆筹码,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我悄悄凑近些,想看得更清楚。表叔坐在角落里,没有参与牌局,只是安静地抽着烟,目光却锐利如鹰,巡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个隐蔽的地下赌局!

    那些日常看来凶神恶煞或道貌岸然的人,在这个小房间里露出了他们真实的嘴脸——贪婪、紧张、狂热。筹码在他们手中倒来倒去,牌桌上的气氛紧绷得像随时会断的弦。

    我正要悄悄溜走,突然感到脖子一凉——一只手重重地搭在了我肩膀上。

    \"找死?\"声音冷得像冰,正是表叔。

    我差点叫出声来,浑身僵住。

    表叔死死捏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把我从门前拽开,一直拖到厕所旁的储物间,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长没长耳朵?\"他压低声音,眼睛像刀子,\"让你别靠近那屋,听不见?\"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低着头不敢作声。

    表叔深吸一口气,拳头握紧又松开:\"小兔崽子,要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

    他没说完,转身走出储物间,背影僵硬如铁。

    \"你爹\"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底的好奇。表叔和父亲,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

    直到深夜十一点,游戏厅终于打烊。我疲惫地锁上大门,收拾着一地的烟头和饮料罐。

    突然,那个小房间传来一阵骚动。

    \"操你妈的!出老千是吧!\"一个粗犷的声音怒吼道。

    我心跳加速,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这次找了个视线死角,透过门板的一条裂缝往里看。

    刘老板满脸通红,一把掀翻桌子,筹码哗啦啦洒了一地。他揪着一个消瘦年轻人的衣领,几乎要把人提起来:\"你他妈藏牌?以为老子眼瞎啊?\"

    那年轻人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刘...刘哥,我真没有...\"

    \"还狡辩!\"刘老板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手给老子伸出来,今天不教训你,你当刘爷好欺负!\"

    刀尖将落未落的那一刻,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住手。\"

    房间骤然安静。表叔站在门口,手里夹着半截烟,面无表情。

    \"许...许爷!\"刘老板如同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立刻放下刀,\"这小子出老千,我正教训他呢。\"

    表叔走近,目光在年轻人身上扫过:\"你叫什么?\"

    \"马、马超。\"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

    表叔掐灭烟蒂,声音平静:\"把牌拿出来。\"

    马超脸色惨白,迟疑片刻,终于颤抖着从袖口抽出三张扑克牌。

    表叔接过牌,食指在牌面微微一刮,一张隐藏的小牌从指甲下滑出,他将它翻转给众人看——扑克牌背面印着一个微小但清晰的点标记。

    \"指甲划痕,门切角,袖底藏牌,三种最低级的手法,\"表叔冷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这些把戏,骗骗外行还行。\"

    刘老板更加愤怒:\"妈的,我就说这小子鬼鬼祟祟!\"

    表叔摆摆手:\"刘总,今晚这事我来处理,如何?\"

    刘老板连连点头:\"许爷出面,那是给我面子!\"

    表叔示意所有人退出房间,只留下马超。我藏在暗处,屏住呼吸。

    门关上后,房内只剩表叔和马超。

    借着灯光,我看到表叔从口袋掏出一副扑克,在指尖灵巧翻飞,每一张都像有了生命。

    \"为什么会被发现,知道吗?\"表叔问,声音平静。

    马超摇头,腿抖得厉害。

    \"太虚。\"表叔的牌在指间旋转,\"出千最忌讳的,就是虚。手抖,眼飘,呼吸不稳,全是破绽。\"

    他停下动作,\"更要命的是,你不懂规矩。\"

    \"规...规矩?\"

    \"这世上有两种老千,\"表叔的牌不停翻飞,\"一种靠技术吃饭,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另一种贪得无厌,为了钱不择手段。\"他停顿一下,\"猜猜哪种活得久?\"

    不等回答,表叔手腕一转,三张牌凭空出现在指尖,动作快得像魔术。

    \"挑一张。\"

    马超颤抖着抽出中间那张,是黑桃A。

    \"记住它,然后放回去。\"

    马超照做了。表叔将那张牌插入牌堆,开始洗牌。他的手指灵活得惊人,牌在掌中飞舞,却始终保持精确的轨迹。

    我甚至能看到他食指关节微微隆起的茧,那是无数次摩擦留下的职业印记。

    \"你认为它去了哪里?\"

    马超紧张地盯着牌堆:\"在、在中间?\"

    表叔摇头,将整副牌扔到马超脚下,牌面四散铺开。\"自己找找看。\"

    马超俯身查看,一张张翻过,脸色越来越难看。

    \"找不到了对吧?\"表叔声音依然平静,\"因为它早在这儿了。\"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牌——正是黑桃A。

    马超目瞪口呆,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才叫本事。\"表叔收起牌,声音变冷,\"现在,滚出我的场子,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如果再被我发现你在城里出千,你的手指就别想要了。\"

    马超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脸上写满恐惧。

    表叔站在原地,目光转向门缝:\"进来吧。\"

    我浑身一震,慢慢推开门,站在表叔面前。

    \"看够了?\"他问。

    我老实点头。

    \"啧,没教养,\"表叔声音不带感情,但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偷看别人谈事,小心哪天没了眼睛。\"

    \"我不是故意...\"

    \"行了,\"他打断我,\"你想什么,脸上都写着呢。\"

    我犹豫片刻,问出了心里话:\"您为什么放过他?他明明出千,骗了那么多人的钱。\"

    表叔罕见地笑了:\"因为我看他有点小聪明,手脚也利索,或许能用得上。\"

    他停顿一下,\"再说,这世道,谁不是在骗人呢?只是手法不同罢了。\"

    夜深人静,我躺在游戏厅后间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看到的一切,让我既害怕又着迷。

    表叔的牌技,远比我在那些高利贷打手面前看到的还要高明。

    他手指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却又精确得不像话。我试着模仿他翻牌的姿势,却只感到一阵疼痛——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第二天,表叔从抽屉里取出一副旧扑克牌,递给我。这副牌使用过度,边角已经磨圆,牌面也有些褪色。

    \"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第一副牌,现在传给你。\"表叔语气平淡,\"明天开始,教你第一课:洗牌。\"

    我接过那副旧牌,在手中跟着他的动作练习,却笨拙得可笑,牌散落一地。

    \"这副牌有什么特别的?\"我小心问道。

    表叔抬起头,目光穿透我,仿佛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它见证了三条人命。\"他语气平静,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希望在你手里,不会再添一条。\"

    他转身离去,背影被门外的霓虹灯拉得很长,在地板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我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我可能踏入了一个比想象中危险得多的世界。

    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