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 第368章 考官篇(一)

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第368章 考官篇(一)

    嘉靖三十三年春,贡院门前。

    会试开始的这天,寅时的梆子声还在街角回荡,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已在晨雾中缓缓洞开,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

    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苏醒,张开了吞吐天下士子的巨口。

    陈恪立于贡院东侧的高阶之上,绯色蟒袍在熹微的晨光中流淌着暗金光泽,腰间玉带悬着的御赐宝剑纹丝不动。

    他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潮。

    四年前,他也是这汹涌人潮中的一员。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初春清晨特有的寒意。

    那一年,也是这般天光未透,也是这般人声鼎沸。

    他记得自己排在队伍中段,青布直裰被露水打湿了肩头,掌心因紧张而汗湿。

    更记得前方传来的骚动——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举人,被一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粗鲁地拽开衣襟检查,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将那洗得发白的儒衫撕裂。

    老举人满面羞愤,口中发出近乎呜咽的哀鸣:“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那声音里的屈辱和无力,曾像一根细针,扎在当年那个年轻举子陈恪的心上。

    此刻,眼前的景象仿佛与记忆重叠。

    几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以同样利落、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粗犷动作,挨个检查着鱼贯而入的考生。

    他们有力的手指翻检着考篮中的笔墨纸砚,拍打着考生的衣袍袖袋,解开书生的束带查看内衬……动作大开大合,效率极高,却也全然不顾及读书人那点可怜的体面。

    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考生被推搡得一个踉跄,考篮险些脱手,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不敢言。

    陈恪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知乎收藏夹《明代科举入场实录》自动翻开:【锦衣卫搜检,素以严苛迅捷着称,然士子体面,常如敝履弃之】。

    他没有犹豫,抬步走下高阶。

    皂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蟒袍的下摆扫过湿润的石阶,带起细微的露珠。

    他径直走向那名动作最为粗鲁的锦衣卫小旗。

    那小旗正将一个考生的包袱抖开,里面的书籍、干粮散落一地,考生慌忙蹲下捡拾,姿态狼狈。

    陈恪的手,轻轻落在了那小旗的肩膀上。

    那小旗浑身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猛地回头。

    看清来人身上那刺目的绯色蟒袍和年轻却威严的面容时,眼中的戾气瞬间化为惊愕与惶恐,腰杆下意识挺得笔直:“伯…伯爷!”

    陈恪的手掌并未用力,只是轻轻一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那小旗耳中,也落入周围几名竖起耳朵的锦衣卫耳中:

    “检查仔细些,务必不留死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正慌忙收拾东西、面红耳赤的考生,声音更沉了几分,“但,把握尺度。”

    这六个字,轻若鸿毛,重若千钧。

    那小旗和周围的锦衣卫都愣住了。

    把握尺度?搜检向来如此,何曾有过“尺度”?他们习惯了雷厉风行,习惯了让这些酸书生们噤若寒蝉,何曾需要顾及什么“体面”?

    但仅仅一瞬的愣神后,那小旗猛地反应过来。

    眼前这位是谁?靖海伯陈恪!

    圣眷正隆的帝党新贵,掌兵部侍郎衔,更关键的是——他岳父是锦衣卫同知常远山!

    这位爷在锦衣卫内部,尤其是在常同知一系的弟兄们心中,分量非同一般。

    他亲自开口,岂能不听?

    “是!卑职明白!”那小旗反应极快,立刻抱拳躬身,声音洪亮。

    他直起身,转向手下,眼神凌厉地一扫:“都听见伯爷吩咐了?仔细搜!手脚都给我放轻点!别毛手毛脚的!”

    周围的锦衣卫们如梦初醒,纷纷应诺。

    动作依旧利落,检查依旧一丝不苟,翻检考篮、拍打衣袍的动作却明显收敛了力道和幅度。

    解开考生束带时,手指也刻意避开了敏感部位,动作快而轻巧。

    那个被推搡的年轻考生,也被旁边一名年长些的校尉扶了一把,低声道了句“小心”。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考生队伍中漾开无声的涟漪。

    无数道目光,感激的、惊讶的、敬畏的,齐刷刷地投向台阶上那道绯色的身影。

    那位年轻得过分、却已位高权重的靖海伯,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

    便让这些素来跋扈的锦衣卫鹰犬收敛了爪牙,为他们这些寒窗苦读的士子,在这森严的贡院门前,保留了一份难能可贵的“斯文”。

    陈恪面色平静,对那一道道汇聚而来的目光恍若未见。

    他并非刻意收买人心,只是履行副考官的职责,维持这入场秩序,让这场抡才大典少些不必要的屈辱与纷扰。

    他缓缓踱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井然有序的队伍,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或疲惫的年轻面孔。

    晨雾渐散,天光一点点亮起,贡院那高耸的明远楼在晨曦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表面平静,秩序井然。

    但陈恪的心底,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悄然升起,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