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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风云五千年 第392集:新君感恩

    《渭阳余辉》

    咸阳宫的铜钟敲过巳时三响,驷的车驾已出了章台宫。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惊起檐角几只灰鸽,绕着巍峨的宫墙盘旋两圈,又落回琉璃瓦上。内侍赵高赶在车旁,看着少年君主掀起车帘一角,目光望向城西方向,那眼神里没有平日临朝时的锐利,倒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急切。

    “君上,再过两条街便到商君府了。”赵高低声提醒,手指了指前方街角那棵老槐树。树影婆娑处,隐约可见朱漆大门上悬挂的“商”字匾额,虽不如当年在栎阳时那般显赫,却也透着几分岁月沉淀的庄重。

    驷“嗯”了一声,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车壁上雕刻的云纹。这是他亲政以来第三十七次来看卫鞅了。自去年秋冬时节,老太后薨逝,朝堂上那些反对变法的旧勋贵们蠢蠢欲动,若非卫鞅当年埋下的法治根基,恐怕此刻的秦国早已乱作一团。每每念及此,驷总觉得心口像压着块暖玉,既沉甸甸的,又透着股安稳的暖意。

    车驾停在商君府门前时,门房早已笑着迎上来。这老汉是当年跟着卫鞅从魏国来的,鬓角虽已斑白,腰杆却依旧挺直,见了驷便躬身行礼:“君上安康,君上刚走三日,商君昨日还念叨您呢。”

    “先生今日精神如何?”驷迈步下车,玄色朝服上绣着的金龙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他特意没穿朝靴,换了双软底布鞋,怕脚步声惊扰了府里的人。

    “好着呢,一早起来就在园子里侍弄那些草药,说是今年雨水勤,得把药圃的排水沟再挖深些。”门房引着他穿过前院,指着东边那片绿意盎然的园地,“您瞧,商君就在那儿。”

    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卫鞅正蹲在田埂上,穿着件半旧的麻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些泥点。他手里握着把小锄头,正小心翼翼地给一株黄芩松土,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碎金。听见脚步声,卫鞅回过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盛着笑意,倒比去年冬天见时红润了些。

    “君上怎么又来了?”卫鞅放下锄头,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语气里带着嗔怪,却掩不住眼底的暖意,“朝堂上的事多,何必总往我这老朽这儿跑。”

    “先生这话说的,”驷快步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卫鞅胳膊上松弛的皮肤,心里微微一紧,“治理国家,本就该时常向先生请教。再说,臣下惦记先生,也是应当的。”

    卫鞅被他扶着站起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笑了:“君上这衣裳,是新做的?料子瞧着比上次那件更厚实些。”

    “是赵国送来的贡品,说是用辽东的柞蚕丝织的,防风。先生要是喜欢,我让人送两匹来,给您做件夹袄。”驷说着,目光扫过卫鞅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褂,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先生怎么还穿这个?前几日让尚衣局送来的锦缎,您又收起来了?”

    “这麻布衣裳穿着舒坦,干活方便。”卫鞅拍拍他的手背,转身往园边的石桌走去,“那些锦缎留着吧,等君上将来宴请诸侯时用,铺在案几上好看。”

    驷无奈地摇摇头,跟着他坐下。侍女很快端来热茶,青瓷碗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是卫鞅自己配的安神茶。驷端起茶碗,看着热气氤氲中卫鞅的脸,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自己偷偷跑出宫,在市集上撞见卫鞅被几个老世族围攻。那时的卫鞅穿着黑色官袍,腰佩长剑,眼神锐利如刀,三言两语便让那些人哑口无言。如今二十年过去,那柄曾斩断无数阻碍的剑,早已挂在书房的墙上,蒙了层薄尘。

    “昨日廷议,公孙贾的儿子又在朝上说,要恢复井田制。”驷吹了吹茶沫,语气平静,“我让廷尉拿《垦草令》给他看,问他敢不敢承担废法的罪责,他就没声了。”

    卫鞅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法治如堤,稍纵即逝。当年徙木立信,为的就是让秦人信法、畏法。君上记住,法不是摆设,是国之基石,动摇不得。”

    “先生放心,”驷放下茶碗,语气郑重,“您当年在渭水边斩的七百颗人头,不是白斩的。如今秦国的官吏,哪个敢不按律法行事?便是宗室子弟,犯了法也一样治罪。前日赢虔的孙子偷了百姓的牛,照样被廷尉判了黥刑,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卫鞅看着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好,好啊。当年我总说,君上年纪虽小,却有帝王心术。如今看来,果然没看错人。”他顿了顿,端起茶碗喝了口,“只是君上也要记着,法虽要严,却也得有温度。百姓要的不只是不犯法,更是能吃饱穿暖,能有田种,能让子女读书。这些,才是变法的根本。”

    “先生说的是。”驷点头,“这几年,秦国的粮仓都堆不下了,新修的水渠灌溉了万亩良田,连巴蜀之地都开始向关中运送粮食。去年我让人在咸阳城外建了太学,招了两千多学子,既有宗室子弟,也有寒门少年,都要学律法,学耕种,学兵法。将来,他们都是秦国的栋梁。”

    卫鞅听得入了神,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数算着什么。过了半晌,他抬起头,目光望向远处的城墙,声音有些沙哑:“还记得当年在栎阳,我跟先君说,要让秦国富强,至少要二十年。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秦国果然不一样了。前些日子听说,魏国把河西之地还给我们了?”

    “是,”驷语气里带着自豪,“魏惠王派使者来,不仅归还了河西,还送了十车黄金,说是赔罪。我没要黄金,让他们把当年从秦国抢走的典籍还回来。先生当年说过,灭人之国,先灭其史,保不住典籍,就算占了土地也守不住。”

    “对,对。”卫鞅连连点头,眼睛里泛起水光,“典籍不能丢,祖宗的智慧不能丢。变法不是要断了根,是要让这根扎得更深,长得更壮。”他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身子直打颤,驷连忙上前给他顺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一阵发酸。

    “先生还是少操劳些,这些事有我们呢。”驷低声说,“您如今该做的,就是好好养病,安安稳稳地看着秦国越来越强。”

    卫鞅缓过气,摆摆手:“老了,不中用了。倒是君上,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我也就放心了。”他看着驷,忽然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君上,我知道,当年我刑黥公子虔,废黜太傅,有很多人恨我。如今我活着一日,那些人便多一分忌惮。可我终究是要死的,等我死了,他们必定会反扑,会说变法的坏话,会想恢复旧制。到那时,君上……”

    “先生!”驷打断他,声音有些哽咽,“您不会死的,至少还要再活二十年,看着我如何率领秦军东出函谷关,看着秦国称霸诸侯。至于那些想反扑的人,您放心,我早有准备。当年您推行变法时埋下的那些律法条文,那些按军功提拔的将官,那些从底层上来的官吏,都是秦国的基石。谁想动变法,就是动整个秦国,我不会答应,秦国的百姓也不会答应!”

    卫鞅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眼角的泪滑下来,滴在石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好,好……有君上这句话,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

    那天下午,驷陪着卫鞅在园子里坐了很久,听他讲当年在魏国丞相府当中庶子的日子,讲第一次见到秦孝公时的紧张,讲徙木立信时百姓的怀疑,讲在河西之战中如何用新法训练的士兵击败十倍于己的魏军。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握的藤蔓。

    临走时,驷站在府门前,看着卫鞅拄着拐杖送出来,忽然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卫鞅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却被他按住手。

    “先生,”驷仰着头,目光灼灼,“当年先君托孤,让您辅佐我。您不仅辅佐我,更给了我一个强大的秦国。这份恩情,驷没齿难忘。今日我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日,秦国的变法就绝不会废止。我会让先生的理念,像渭水一样流淌在秦国的土地上,让秦国的旗帜,永远飘扬在诸侯之上。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卫鞅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君主,鬓角的白发在晚风中微微颤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君上快起来,折煞老臣了……快回去吧,天色晚了。”

    驷站起身,又深深作了一揖,这才转身上车。车驾缓缓驶动时,他再次掀起车帘,看见卫鞅依旧站在门前,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像给这位改变了秦国命运的老人镀上了一层永恒的光辉。

    车轮滚动,载着新君的誓言驶向远方。而那座安静的府邸里,卫鞅拄着拐杖,望着渐渐消失在街角的车影,忽然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毕生的心血,终究是有了归宿。渭水汤汤,终将载着这变法的火种,流向更远的未来,让秦国的名字,永远镌刻在诸侯之林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