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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62章 闲梦江南

    凤歌万没想到她会如此坚决,问:“你我之间的情分,竟敌不过上一辈的爱恨?”绮罗见他眼中只是如两簇小小的火苗,燃得那般执著,又教人万般难受。她理不清心里乱麻纠葛的源头,往前一步,抛下的是数年来孑孑人间唾手可夺的温暖;退后一步,忘却的是血溶于水的骨头亲情。她的心里,极难取舍,又不得不取舍,只是说服自己:事以至今,终归已走出了这一大步。她终于慢慢抬起手来,说:“阿兄,往后我不能侍奉父母左右,烦你孝顺父母。”

    他心里怀着期冀和渴望,由她这兜头一盆凉水,浇得熄透。只觉得脸上片片冰凉,抬眼处,天地茫茫,细细寒风,吹着漫天雪珠子,轻卷漫舞着。

    回到司乐司,同房的乐工正在着急,低声对她说:“红雨这会子醒了,吵着嚷着要去找那小畜生。”绮罗点点头,道:“你先歇着,我去看她。”走到廊外风炉,取了红雨的药,憋出一碗,捧进屋里,红雨伏身躺在榻上,听到响动,转过身来,看到绮罗,半是委屈,半是伤心:“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绮罗将药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只要你没事,什么都好。”她低着头,不知是被药给苦的,还是如何,眼泪簌簌地向下掉,落进滚烫的药汤里,荡了几圈涟漪:“我没用,总是惹事。”

    绮罗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红雨似是不想提起这一遭,侧过头去,牵住下肢伤处,免不了倒吸一口凉气,沉默了半日,方答道:“寅生每日那个时辰都欢喜在外面溜达,以前也走过那条道,不妨那日就撞上了。”绮罗疑惑道:“寅生素来有规矩,怎么会冲撞昭容?”红雨亦说不清,急得就快掉眼泪:“当时它就跟疯了般,我唤也唤不住,一时不察它就翻过墙,往里面冲撞去,不一会儿就听到里头声响大作。我怕极,又怕昭容迁怒,剥了它的皮,所以才大着胆子去请罪……”

    见她也说不清来龙去脉,虽有疑惑,然而再问下去,她也只是一问三不知,又打量了她半晌,方道:“罢,许是你命中有此一劫。一劫易度,在劫难逃,日后当心些。这大明宫里的人,个个都矜贵,沾不得,惹不得,碰不得。再要如此,求神问佛怕也免不了你的灾。”红雨红了鼻头,委屈道:“那寅生……”绮罗叹了口气:“我问过拟素,算它命好,那日正巧是千秋节,不能杀生,现在还养在杨昭容那里,她过几日寻个由头再将它送回来。人好吃好喝供着,你累一身伤躺着,却还去忧心她,亏得你还是有心眼的人。”听到寅生尚且平安,红雨总算是浮出了丝喜色,忽似想起什么,突然道:“对了,夕月方才来找过我。”绮罗和她对视了一眼,她又道:“我只当她还要同我们置几天气。”绮罗嘴角含了笑意:“夕月心胸虽不及你大度,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意,并非是假,本也是我的过错,思虑不周。”红雨扯着她的袖子,缓缓说:“现在可要怎么办才好?”她将被子往上提了提,掖紧被角:“上次因为报祥瑞之时,那个姑姑被罚走了么?与她交好的几个乐工遭了连坐,我琢磨着,过几日去向司乐讨个恩典。”她转身吹了青铜莲花灯座上燃着的花烛,钻进被子里:“三个人在一起,好歹有个照应,要紧的时候也有人出来拿主意。”

    ……

    这日停了雪,太液池边种的梅花次第而开。杨昭容往池边看花,天光暗暗的,大雪压着天际,密密麻麻搅成团,欺下天,盖得天地一色,皆是白茫茫一片,红梅绵延,与雪色相映交辉,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杨昭容含了颗荔枝,笑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你说这雪有什么好,长安一落雪,最是无情。处处不及江南。”

    云喜捧来暖炉,塞进她的大氅中,让她握着,笑道:“听说司乐司最近有个宫人,新作了首曲子,颇得欢喜,昭容是否召来听听?”她微微摇了摇头:“看长安,忆江南,倒令人伤情。”云喜又补了句:“既然心中挂念,又何必在乎看到的是长安雪,或是下关月。”杨昭容转了转手腕上的翠玉手串,问起:“你听那乐工弹过?”云喜端了燕窝粥给她,笑道:“奴婢哪有那个福分,只是近几日宫里到处都传疯,有人说听那丫头弹过,就跟天籁之音似的。”

    杨昭容小心翼翼翘着指甲喝燕窝:“前有陈伯玉闹市摔琴,引人注目;今有乐工大明宫中公然造势,这些个人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云喜递上水巾给她擦嘴角:“是造势,还是真有其实,叫来听听不就明了?”杨昭容道:“后宫里的这些人,为了博得至尊的青睐,什么法子想不出来,我倒还真想看看,她是确怀奇才,还是虚张声势。”

    绮罗到太液池边已是两炷香过后,下着雪,她换了齐胸襦裙,外头罩了身毫不起眼的乌青罩衫,行走在茫茫大雪里,就像是颗毫不起眼的青石子。杨昭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坐在软塌上,见她要行礼,皱眉道:“罢了。”绮罗听了,便不再下拜,只怀着琵琶垂手站立。云喜道:“听说你最近谱了首琵琶曲子?”绮罗福了福身,看着杨昭容道:“禀昭容,奴婢近来作了许多曲子,不知昭容要听哪一曲?”

    杨昭容敛目道:“我听到有人说你做的江南小曲,煞是好听。”绮罗了然,怀着琵琶,坐于矮凳之上,朝杨昭容折身致意,便拨动琴弦,起了几句,便依着调子小声唱词。她一把嗓子水涔涔的,像是在江南三月春水里浸过一般,朱唇微启,数句词便从她口中吐出——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杨昭容悚然色变,捧着的暖炉,竟自袖中滚出,落在榉木地上,闷声一响。宫人大惊,簇拥着上前,有些扯了丝巾去擦她腿上的炭灰,还有的垂首问她可否被烫着。她却不管不顾,径直朝前走去,一把扯住绮罗的手腕:“你方才唱的是什么?”

    绮罗不由暗暗抽了口气,她如此色厉内荏,紧紧拽住她的手腕,整个人犹如珠玉般华美,即使动怒仍流光溢彩。她肌肤生得白嫩,由这一抓,登时浮起两道青痕,细声答道:“禀昭容,奴婢方才唱的是前人皇甫子奇写的《梦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