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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89章 初蕊霏霏

    刘夕月素来知宫中人情冷如冰,可知道今儿才发觉这里的人心比冰还要寒冷上无数倍,她找遍尚药局,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红雨出诊。上上下下的人,都打着幌子,有说要给后妃公主出诊的,有要交接药材的,就没有一个人能挪出空给红雨看病。刘夕月气得直跺脚,却换来一声不痛不痒的应答:“这个时节,落下伤风是常有的事情,回去煎碗姜汤灌下去就好了。”她咬牙说:“姜汤灌了不顶用,已经灌下好多,她还是昏沉沉瘫着。”便没声再应了,她气得破口大骂:“你们个个学的时候是医者仁心,却两般眼睛看人,年头岁尾,不思着救人性命,只想着推脱,难不成咱们这些奴婢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离她最近的那个太医白眼一翻,欠了欠身子,起身扔了粒药丸给她,道:“凭你是谁也敢在这里骂骂咧咧的,打我入这尚药局开始,我的师父,我师父的师父就教过我,主子的事情大于天。现在这个当口,患伤寒的本就多,好几宫的主子都受了寒,谁腾得出空去走你那一趟?”说罢,顿了顿,又是一通白眼:“自己命贱,还怪我们看得轻贱。”

    尚药局遭刘夕月缠得没法子,心里憋着气,听他这么一说,纷纷轻声而笑。刘夕月的脸又红又涨,指着那个太医剁了半天脚,一个字也没支吾出来。太医道:“等什么时候成了贵人再来使唤我们吧。”她重重哼了声,跺脚跑出尚药局的大门,遭他们一顿心里,心里火冒三丈。闷着头爬回住所,绮罗正绞了冰帕子搭在红雨额头上,她气鼓鼓往榻上一坐,抓起枕头便往门上一掷。绮罗慌得忙问:“怎么了?太医请来了没有?”

    她道:“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听说是给乐工看诊,都绞尽脑汁想法子推脱,一个也不愿来。”绮罗焦灼道:“她现在浑身烫得不成样子,再这么下去,伤及肺腑,恐怕太危险。”夕月吸了口凉气:“那现在怎么办?我缠了他们这么久的功夫,他们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又问:“红雨入宫十余年,旬假从来没有休过,要不,你帮她批了假,让她出宫去修养,外头总不至于请个大夫还这么难?”

    绮罗皱了皱眉,思索再三,终是摇摇头:“不成,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唐尚仪提点过我很多次,年节上司乐司是要人的时候,旬假须得给她堪合下印,红雨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出去也没法子,我铁定又批不下来假。”红雨脸上因发高热红了一大片,眼皮子微微颤抖,睁也睁不开,翻了翻身,咳了声嗽,扯得胸腔隐隐发疼,又呻吟片刻。绮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退不了热,伤了肺,就算华佗再世也回不了春。她把自己带来的药都翻了出来,觉得有用的都用水化开给她服了,可这么久一点反应都不起,心里急得就跟千万只蚂蚁在噬咬一般。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红雨还是没有好转,眼见天色一点点欺了下来,红雨这样已经烧了快一个对时。绮罗心道再挨下去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遂站起身,正要朝外走,毡帘猛地被打开,迎霜从外头走了进来,探头看了眼榻上的红雨,淡淡地问道:“绮姑姑这是要到哪里去?”绮罗没什么心思同她唠嗑:“红雨害了病,尚药局的太医不肯来看诊,我去想想法子。”迎霜是个胡姬,还是个相当还看的胡姬,鼻梁高挑,眼窝深陷,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眼角一动,便是万种风情。她挑了挑眉,笑了笑:“嘴巴这么利索的人居然也会害病。”

    虽是说着,却把手中握着的一个瓷瓶塞进绮罗手里,道:“这是我们西域的药,用无根水送服,吃下去半个时辰就能退热。只是它药效虽好,除不了病根,只管得了三四个时辰,你赶紧去帮她想法子。”绮罗感激的话说不尽,急忙架了梯子取了一撮屋檐上的未化完的雪,在风炉上化成水,喂红雨喝下。过了约摸两刻钟的功夫,她身上果然不像刚才热得那么灼人,心里松了松,这才帮她掖好被子,披了斗篷急急出门。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怨不得尚药局的人势力,他们说得也没错,大明宫里自然以主子的事情最要紧。所以现在要救红雨,她只能去求主子的恩典,她只认得三个主子,太皇太后昨日才让她跪了一夜,自然求不得;王昭仪身后牵扯的是王守澄,是太子,她惹不起,欠他们的东西无以为报,只剩下杨昭容堪堪能求上一求。

    一溜疾步去了珠镜殿,在门口方求了人通报,得知皇帝此时正在里头,顿觉一道惊雷从顶上劈下来,眼前一阵晕眩。在殿外等了许久,皇帝圣驾都未离开,她心有火焚,踱了几回步,方见罗拟素打里面出来,与守殿的侍卫说了些什么。转身四目相对,绮罗向她招了招手,罗拟素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上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绮罗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至尊还有多久离开?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见昭容,耽搁了要出人命的。”

    罗拟素神色一惊:“万岁爷的事情谁晓得?他时常宿在此处,没人摸得准。”绮罗眉心一攒,就快哭了:“那可怎么办?”拟素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同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帮你想个法子?”拟素心底良善,绮罗早已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不拘什么理,便道:“红雨昨儿受了寒,发了一夜高热,一直未退,到尚药局去了好几次,也讨不来个人看诊。我担心她出什么事,所以想求昭容一个恩典。”罗拟素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陪你上尚药局,这点薄面总还是能讨来的。”

    绮罗扶了她的手,急忙应好。罗拟素踏出一步,猛地想到腊八那天杨昭容说的话,当初她念着绮罗的恩情,私下以杨昭容的名义到尚仪局找来应试曲目,悄悄给了绮罗。遭杨昭容知道,她以为自己会就此没命,昭容却意外地饶她不死。皇上素宠杨昭容,有请必应,让拟素请皇帝看蹴鞠看似是听天命由命,其实是她故意为之饶恕拟素。拟素也是事后才想明白,想到这一层,她有了顾虑,对绮罗道:“你先在此等我片刻,我在殿前伺候,总得和昭容招呼一声,否则擅离职守这个罪责,够我受的了。”绮罗点点头,道:“好,我就在这等你。”

    夜风渐起,拂动她发髻上的步摇,声音清脆动人,响在耳际,扰得她心烦不堪。拟素回来得很快,拉着她的手道:“昭容现下要见你。”绮罗疑惑:“见我?”拟素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淡淡笑了起来:“是,昭容亲口跟我说她要见你。”绮罗道:“可是?至尊不是在里面?”拟素淡然地笑道:“至尊对昭容历来无拘,无妨,昭容如何问话,你照实说便是。”

    领了她入殿,皇帝穿的身玄色镶金五爪龙常服,正立在案边,蘸墨挥笔疾书写些什么,杨昭容伺于一旁磨墨剪烛,两人身姿如剪影投在湘妃竹帘上,显得格外缱绻情深。绮罗依例行礼,杨昭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细语道:“听拟素说你有要命的事情上报?”绮罗抬眼,闷声不敢语,杨昭容又道:“至尊是天下君父,子民的事就是他的事,但说无妨。”绮罗这才放下胆子,说道:“奴婢司乐司有个乐工,昨日感染风寒,发高热烧了一夜,今儿这个时辰还没消停。奴婢怕她病出个好歹,差人到尚药局请医看诊,太医们个个挪不动脚,所以奴婢才斗胆来求一求昭容,请您赐个恩典,救红雨一命。”

    皇帝闻言,提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墨水一窒,滴到宣纸上,瞬间化开成了墨点。杨昭容莞尔一笑:“陛下这一点,落在这里,添几笔绘做墨梅,不失气韵,讨巧得很。”皇帝笑道:“卿卿惯会替朕描补,然朕没有你的妙手,添不了这一笔。”遂搁笔让出笔杆,杨昭容接过画笔,蘸了清水,顺着墨点上下浮移,寥寥几笔便将墨点绘成一株姿态万千的梅花。绮罗屏住呼吸,心内如火烧、如刀凿,又见他们丝毫不理会自己,更是惴惴,这种天气背心几乎就快要冒汗。杨昭容画了几笔,似乎觉得颇有不足,侧身看了半晌:“臣妾狗尾续貂,不及陛下才思精巧。”皇帝笑笑:“卿卿字写得最妙,这幅画便由你来题字,可好?”杨昭容道:“这画题什么字好?”皇帝道:“朕画的是梅,便题谢玄晖的《咏落梅》。”

    绮罗怔愣了一下,不由微微抬头,恰逢皇帝收回视线,四目隔帘相对,绮罗慌地挪开目光,落回湘妃竹帘下端的璎珞上。杨昭容一挥而就,蘸墨挥毫,一首诗一蹴而就,落窠纸上。她笑道:“臣妾献丑了。”皇帝揭起画纸,对窗而看,对这窗棂透进来的日光看之上的诗画,喃喃念叨:“新叶初冉冉,初蕊新霏霏。逢君后园讌,相随巧笑归。亲劳君玉指,摘以赠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辉。日暮长零落,君恩不可追。如今,朕便是这冉冉的新叶,霏霏的初蕊啊。”绮罗心道亦然,朝堂上李德裕远放,王守澄仇士良之辈独掌朝政,皇帝受制于家奴,收放不能由己,怪不得会有这样的感慨。她又抬头看了眼,纸上的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写得极其遒劲有力。

    绮罗心上猛然重重一击——纸上的字迹如此熟悉,和九如交给自己的父亲的字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