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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容绮罗 第106章 两处茫茫

    凤歌急忙请了赵校尉进来,他倒十分纳闷,一则他和凤歌交往疏远,二则府门外又候着这么多的人,心里难免有些揣测。进来冷冰冰与凤歌见了礼,那厢丫鬟退出去请茶,他便听凤歌道:“要出事了。”赵校尉见以前自己故意刁难他,将他发落到伙房去,也没见他皱皱眉头,忽的就这般严肃,立马肃了神色,问道:“出了什么事?”

    凤歌将许世德前来抓人的事一一告知赵校尉,赵校尉打椅子上坐了起来:“这件事与许将军有关?”凤歌道:“他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倒让我有些困惑,如果你是那投敌番邦的奸细,可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赵校尉摇头道:“如果是我,现在已经惊动了你,人又在你府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蛰伏起来,伺机杀了那女子。”凤歌点点头:“没错,可是许世德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之。若说他是背后与契芯部落勾结在一起的人,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置自己于炭火之上;可若说他不是奸细,他又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抓千落?”赵校尉道:“许将军在边关已有多年,如果他真的是奸细,定然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凤歌暂时理不出个思绪来,负手立在香案后头,瞧着院子中央一双嬉笑的罗雀,颔首道:“没错,敌在暗,我在明。许世德现在将我圈在府上,看来是对千落势在必得。估计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古丽酒家是那些契芯死士的落脚点,既然他们背后咬我,这一口便万万不能忍下。”

    赵校尉凑了凑眉,一向阴沉的面上半丝情绪也没有:“你的意思是把他们的老巢给端了?”凤歌点点头:“要端,可不是现在。我看许世德今天的样子,像是万般容不下千落,我搬出军令朝廷才勉强唬走了。镇得住一时,未必能镇得住许久。”赵校尉道:“你的意思是在他下次对你府上发难的时候我再去端他们的老窝。”凤歌觉得和赵校尉鼓点踏得极齐,只消一点他便明白自己心中想的是什么,不由微微一笑:“正是。”说罢,又从腰间扯出一枚印信,道:“这是都护府的印信,只要有它,你就可以调动西城巡逻营的五千边军。许世德拿你没有办法。”赵校尉看了看那枚玲珑剔透的印信,也未去接,喉头嗫嚅了几下:“为什么这么信我?难道你就不怕我会把它交给许世德?”眼尾一挑,轻飘飘地看向凤歌:“我可是许将军手下的兵。”凤歌摇摇头,跨步回到椅子上坐下,喝了口茶,道:“用不着这么麻烦,许世德手里握有三万边军,他要真有这么胆子,与其拐弯抹角让你来骗我这小小的印信,还不如直接调动他手里的兵,方便快捷,还无须兜这么大的圈子。”他眉毛跳了跳:“他不傻,我也不傻。”

    赵校尉这才取了印信,万年寒冰的脸上总算是浮起了一抹笑意:“既然你这么相信我这一趟,我就帮你。”凤歌嘴角淡淡的牵着:“契芯的死士嘴里用羊胎裹着剧毒,记住要抓活的。死了就吓不到他们了。”赵校尉挥袖打断:“我知道。”凤歌便不再多言,见时候也不早,遂对他道:“许世德的人在外头守着,我出入不便,就不送你了。”赵校尉豪放地拱了拱手:“你自己多加小心。”

    见赵校尉出了门,凤歌心里揣着的事情又放下了一件。只要赵又书手上有兵,能端了他们的老窝,抓几个人回来,纵使许世德巧言讨来逮捕文书,也不愁他敢对千落做什么。只要千落还活着,送回同罗部落,同罗和乌古斯之间的矛盾便可迎刃而解。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心里了然,没甚牵挂,遂出了门,纵身一跃,飞到屋顶上,枕着手臂看金灿灿的落日。

    躺在屋顶,视野极其开阔,他能瞅见城外枯草连天,一片了无生机的灿黄绵延不绝,直接到天际去,和垂垂落矣的苍穹浑然一体。三三两两的牧民赶着牛羊回圈,一派红尘外的萍踪侠影。身侧闪过一阵风,还未反应过来,鼻尖就闻到一阵香风,身侧的瓦片动荡了几下,随着来人渐次沉稳的步伐归于宁静。他知道是谁来了,没有回头,问道:“关外是什么样子?”千落坐在他旁边,伸直了两条腿,瓮声瓮气地说:“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凤歌怅惘一叹:“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塞外草场广袤无垠,我可以在这里骑马驰骋。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我还是成日待在校场,没完没了的练武,学习兵法,和在长安没什么两样。”千落耸了耸肩:“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她望着远处的天边,道:“我从小成日里就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狩猎、摔跤、赛马、打马球。”凤歌问她:“你阿爹不管你吗?”千落回答道:“管啊。”凤歌笑笑:“那他怎么不让你去学琴棋书画?”千落讶然道:“我为什么要学那些东西?”凤歌半眯着眼,享受着日光最后的灿烂:“从小我阿爹就让我习武,阿母就教妹妹习琴棋书画。”千落爽爽郎朗笑了起来:“我们回鹘的女子都不学那些,小时候我阿爹还带着我胡闹呢,我骑马射箭打马球都是他教我的,他说草原的女儿就该像风一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乐意学什么就学什么。我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都想办法摘给我,我不要的,就算是金山银山他也不找来腌臜我的心。譬如我姐姐,她就爱把玩那些琴啊棋啊什么的,阿爹会请同罗最好的先生来教她;我爱骑马射箭,他就是同罗最好的先生,所以一直就是他亲手教我的。”

    凤歌睁开眼睛,侧过头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也不转一转眼珠子。千落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你看着我干什么?”凤歌叹了声:“要是我妹妹也能像你笑得这么大声就好了。”千落以为他说傻话,又笑了起来:“你们中原人总是这样,藏着掖着,还美其名曰含蓄。含蓄有什么好的,像我阿爹说的,活着一辈子,该笑则笑,当哭便哭,何必哭笑都要看人脸色?”凤歌觉得她说得极是,他极厌烦长安官场上的那一套,说的是察言观色做得滴水不漏,不过就是将自己套入虚伪的壳里,逢人说人话,见鬼唱鬼声罢了。他如逢知己,一下坐起来,猛地拍了拍大腿:“妙极妙极,我便也这么想。”

    千落努努嘴:“既是这么想,便这么欢喜去呗,何苦在这泥淖里搅得浑身不清。”凤歌又低下头,心里想的是,自己生在将相家,入朝封爵是出生那一刻便已经注定的事,他没得选。更何况如今还有更要重要的事情要做,要为薛朗伸冤,要完成绮罗夙愿,没一桩事是容易的。目光淡了淡。千落见他这样子,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戳了戳他的胳膊:“怎么?不想骑马放羊草原逍遥了吗?”凤歌又躺了回去,头枕着手臂,听耳边的风声,道:“我不能。”千落心中微怔,瞧着他心有所思的模样,不好继续说下去,遂从窄口袖里取出两片叶子,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乐意怎么做便怎么做吧。”分了片叶子给他:“上次不是说吹给我听吗?”

    凤歌私下悄悄练过两回,吹得响,却不成曲调,一音高一音低,难以拿出来见人,也不去接叶子,浅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想来取笑我。”千落美目一拧:“天地良心,今日你在那人面前护了我,我正说感激得很,本想来教你的,你倒好,小肚鸡肠,把人都想成什么样子了。”她果真翻脸比变天都快,立即垮了脸色,将两片叶子齐齐扔了出去:“不学就不学,我还不乐意教呢。”拍拍手,提着裙裾便要起身。凤歌没有应付过这等场面,从前绮罗纵有和他闹情绪的时候,少不得闷他一会儿,让他自个儿晓得冒犯了,再去乞个饶就是。千落翻脸都比中原女子翻得要爽快,他一急,下意识就伸手去抓她,情急之下倒忘了自己还躺在屋脊上,使了莫大的力,千落又正准备腾挪跃下去,一扯一拉之间,一个滚下屋脊,一个起跳失败,手臂缠着手臂,顺着青瓦铺就的斜坡一路滚了下去。

    遭此变故,千落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圈紧凤歌的脖颈,脸颊紧贴着他冰凉的铠甲,他下巴上长了寸许的胡茬还未来得急修剪,扎在她的额头上,酥酥麻麻。瓦片哗啦啦滚落下去,碎了满地,屋顶上露出陈旧的房梁,凤歌慌乱之下,一手紧搂着千落盈盈一握的腰,一手攀援着光洁的梁子,悬空挂着。

    朱钊听到响动冲进来时,一眼便看到这个极其诡异的场面。他吞了吞口水,又揉了揉眼,发现凤歌果真抱着千落挂在屋檐上,心里骇然大惊,这可了不得,小郎君这么多年连个女子的手都没有摸过,现在突然搂着一个人。失神间,凤歌沉声骂道:“看够了没有,还不快去把梯子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