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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人民 第127章 鲤鱼跳龙门

    阮婆婆第二天鸡叫时分清醒过来,眼里的惊恐没了,平静地看着守在身边的儿女,说她想喝水,又说想上茅房,这才觉出腿脚和身子出现了麻痹症状。

    阮家的大女儿就拿了尿盆,把老人抱起来像抱一个小娃一样,帮着解了衣带,用手扶着蹲在盆上尿了几滴。老人重新躺到炕上,眼睛一个挨一个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女,好象要深深记住一般认真。

    太阳出来了,阮家的几个嫁到外村的女儿要走,来炕前看一眼熟睡的老娘,突然发现老人的脸色上有层若有若无的云气,发现老人的鼻翼塌着似乎没了呼吸。

    大女儿年长,用嘴在老人的鼻孔前感觉了一下,”妈哟”一声惊叫,其它的几个女儿闻声都一涌而前,跟着哭成了一片。

    正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的公社大夫闻声赶回屋里,在让开的空隙里用手在阮婆婆的鼻孔前试了试,又掐头翘腿地抢救了一通,最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退身到一边,收拾昨天晚上摆开来的医疗器具。

    哭声惊醒了阮黑和阮五子,也唤回了在院子前后,到背着双手走来走去的阮老四,回屋拨开女儿娟子,盯着像熟睡过去的老婆子,抽身出门走了,留下一副悲恸的有点脚步踉跄的背影。

    知道老人已走,女儿和媳妇一哇声地哭着,同时按照刚刚叫过来的年长者的吩咐,给老婆婆净面梳头换老衣。

    阮黑脸色苍灰却没有哭,让阮五子四处叫人帮忙,自己反而坐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想开了心事。很快,穿好了丝绸老衣的阮婆婆平展展地躺在炕上,面容安祥如睡着了一般,身体反而比平时显得舒展高大了几分。

    这屋里哭声一片,那边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尖锐的小儿啼哭。阮黑老婆忙跑过去看自己的娃,发现娃是闭着眼睛,被谁惊吓了一样直着声音哭叫,忙抱了起来乖哄。

    阮家的几个女儿破涕为笑,扶了老娘褪了身上的老衣,几乎是齐声叫了阮黑回来。几个人亲眼目睹了老人的起死回生,都说是娃娃的功劳。

    阮黑媳妇怕孩子小,见这种场面不好。阮黑发威喊了两声,女人才勉强偎偎缩缩地过来了。那娃也已醒来,睁着墨豆一样的小眼看着人们。

    阮婆婆被孙子哭喊回世上之后,天晴的日子还能拄着拐杖到屋外晒晒太阳,刮风下雨天就瘫在炕上,在孙子的呀呀学语声中,品味着生命的健在;在吵吵嚷嚷的家务事中,闭目塞听,颐养着天年。

    两年后,生命的大限终于来了,临走的前几天,老人对来到屋里的人都抽着鼻子嗅来嗅去,却搞不清楚别人什么也闻不到,自己却总能嗅出的苦艾的味道来于何处。

    后来老人若有所悟,终日默然不语,连孙子屎拉在炕上,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地不去过问。

    这时,阮娟子已经嫁了人家,阮黑老婆又给阮家生了一个儿子,自己也由一个黄花大姑娘,到为人媳妇,再到两个娃娃的妈,原本就有点偏瘦的身体,越发显得干瘦了许多,模样也就随着老丑了几分,一张黄脸被骨头棱角的有点男性化的样子。

    人也已不似当初抱孙子时那般热情了,而且时过境迁,从心底对这个儿媳妇并不太喜欢。

    全家人吃罢午饭后,阮老四在炕上躺身歇了一会出门走了,阮五子又背了书包去上学。出工的钟声响过,睡醒的媳妇抱了两个娃,往婆婆住的东屋炕上一放,嘱咐两句也出工去了。阮黑提着铁锹出了院门又踅回来,到东屋问娘究竟是有啥事要说。

    阮婆婆哭了,干涸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浑浊的老泪,嘱咐阮黑说:

    “他的儿,娘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他死后你们不要大操大办,用那准备下的寿木,找个僻静的地方埋了就行了。等你老子死了,你千万不要把他们往一起埋,他怕那个老不死还会纠缠他,让他再给他当牛当马,那他就一点盼头都没了。”

    阮黑唯唯喏喏,阮婆婆说:“他知道这让你们当儿女的为难,你那个老子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所以娘才单独跟你说,等到时候你再给娘做主去吧。哪怕隔上十几米的距离也行。”看着老娘一眼期望,阮黑只能沉重地点头答应下来。

    几天后,阮婆婆悄然离世而去。对于老伴的走,阮老四突然又开始主事了,灵堂如何设置,亲戚如何宴请,安排的头头是道。

    这期间难得的好天气,也难得老婆婆的好人缘,村里几乎家家都到灵棚前烧纸磕头上供献。阮黑和阮五子两人跪在灵堂前,对每一个来人都跪磕三头,以示为死去的娘亲谢罪。

    黑娥也提着蒸馍到过灵前,阮黑远远就看见她的到来,想起娘的话,不由从地上站起来,看见黑娥冲着自己笑,就故意装作没看见。等到黑娥在灵前跪下身子时,阮黑的眼睛刀子一样盯着这个女人。

    他对娘的话不敢全信,但又不能不信,也想了许多这女人与自家人的来往,觉出娘的话不无道理。黑娥感到了阮黑目光里的疑虑,行为上就不自在起来,匆忙烧了几张纸撤身走了。

    灵堂放了五天,阮黑按照童天海的意思,把童妇人下葬在一处沙弯子里。至于童妇人的那许多嘱咐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向外人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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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天海通过了民办教师转正考试,转成了公办教师,成了独立于他们全家户口以外的公家人。童天海的工资长了,他们家的自留地却被减少了两分多,全家人为童天海高兴,童妇人高兴之余为少了的那点地而心疼。

    他们一家人兴冲冲地谈说着,躺在炕头晒太阳的大花猫似乎听懂了,站起来伸着懒腰喵呜喵呜走过来。他用手抚摸猫脊梁上的皮毛,猫回头用舌头舔着他的手指。

    那一天童妇人下了很大的决心,心疼地杀了一只下蛋芦花母鸡。一只鸡对于家里人来说,有点嘴多肉少,童妇人怕不够吃,把鸡肉切成小块,裹上鸡蛋和粉面糊,在油锅里炸成了酥鸡块。

    当天晚上,童锦鸿也从林场回来,一家人沉浸在喜事的兴奋和美食的味道之中。

    吃上了油水,肚子舒服,人的精神也特别好。他偷着在裤兜里装了几块酥鸡肉去找晴梅,一则给她尝尝,二则借机关心一下她的不幸。这时的他个子长了不少,自觉是个小大人了。

    可是,小学升初中这是一道坎,村里有好多娃都因此回了家,原因很多,主要是大人们认为娃娃已经长大,能留在家里受苦当劳力了。

    晴梅爹原来死脑筋就不开化,现在又受了别人的影响,坚决不让自家的女子再念初中。这个决定,对于考试成绩比他好,对上学珍惜的比生命还当紧的晴梅来说,无疑比不让她吃饭还重要。

    听了她爹的话后,晴梅哭成了泪人,她娘还劝说开导,她爹才不管这些,还骂她不懂事,太自私。晚上,晴梅跪在她爹妈面前,边哭边诉说求告,统统都不管用。晴梅便赌气不吃饭,她爹的驴脾气上来了,踢了她两脚便不管了。

    到了开学报名的时候,晴梅没钱交书本学费,拿着初中录取通知书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着晴梅眼泪汪汪的样子,男子汉气概从来没有过的饱胀,除了找一切机会,说一堆大话鼓励她不要放弃外,实际的忙一点也帮不上。

    当他怀揣着酥鸡块到了晴梅家,大模大样走进去,只见晴梅在锅台前洗涮锅碗,她爹在地上整理一堆烂麻袋,她娘正用一根长棍子搅拌着桶里的猪食,她的小弟在铺着蓝塑料布的炕上跑来跑去瞎开心。他的出现只引来晴梅的目光,其他人只是随便地一瞥,便不再理会了。

    晴梅差点就哭出声了,眼泪汪汪。她娘心软了,看着男人。她爹不说话,低头忙手里的活,空气凝滞得好象被冻结一样。

    他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帮上,灰溜溜走出晴梅家,早忘记兜里的酥鸡块了。

    晴梅可真有心劲,第二天就开始四处向亲戚家借钱。可她年龄太小,七姑八姨有的一口回绝;也有的大人问了一下情况,知道借只是个说辞,何况晴梅爹过去已借过了不下两三次;有的还没还上呢。

    结果,晴梅如乞讨一样只借到了一些零钱,但她小小年纪特立独行的举动,让众亲戚们都不由刮目相看,同时也就把一份指责引向了她的父母。这样一来,晴梅丢了家人的面子,遭到她爹的一顿打骂,坚持不让她再上学了。

    晴梅哭得泪人一个,他积愤在心,平生第一次当贼,从公社的小工场里偷了一些废铜烂铁,不敢在当地出手,跑了十几里路,卖给了另一个公社的废品收购站。钱是换了一点,但还不够晴梅交书费。

    晚上,他还没来及把钱转交给晴梅,就被弟弟在吃饭桌上嚷了出来。父亲和母亲当时谁也没说话,饭后才把他叫到另一间屋里审问。

    他哭了,述说了晴梅的可怜相,和她问那些亲戚借钱的遭遇。他还差点说出自己偷人的事,话到嘴边又收咽了回去,这种不光彩的秘密最好永远都不告诉别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他绝望了,告状到童锦鸿处。童锦鸿从果园回到家里,把那两块钱又要给了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执着,为了别人的事告自己童天海的不是。

    终于又能上学的晴梅,在家里像只猫一样听话,在学校里表现的不合群,时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只在学习上出类拔萃。她对他的感激不言而喻,他们之间的那种爱的朦胧情感,也由此得到了全新的提升。

    那时他情窦开得早,对晴梅也没透彻地说过什么,心里已经把她当自己未来对象看待了。这当然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甜秘密。晴梅也喜欢他,可她跟他的交往总不能让他如愿和开怀,更让他不敢随便对她造次。

    在晴梅的身上,他总觉得有种东西让人束手束脚又喜欢。他们在学校里一般不说话,只在放学的路上偶尔就走在了一起。

    回到家里后的晴梅就不自由了,她有着做不完的家务营生。至于她爹的老脑筋,并没有转过弯来,脾气暴躁的让人看见就害怕。

    他很少再像过去那样去她家了,但他们的心随了年龄的增长,他觉得互相是越走越近,且有了更多温情的内容包藏在其中。

    这期间国家发生了许多大事,到县城上高中的阮家老五和高远方,都已经升到了高三年级,学校却放假停课了一年多,说是闹什么革命。

    后来,通知说可以回校上课了,没多久两人却各自拿了高中毕业证回到村里,谁都没能参加高考,因为全国的高考全都停止了。

    回到村里的两个高中生,所学的知识也没啥用处,各自被分配到地里参加劳动。阮家老五对此并当回事,和村里的同龄青年一起打打闹闹挺快乐的。

    高远方的个子高一时往上窜长了一下,也只有一米六三多一点就封了顶,身体反不及小时候那么壮实,瘦头瘦脑细脖了,肩有点俑,背有点驼,手脚也不如同龄人那么利落,眼睛近视,稍远一些的东西就看不清了。

    为了省钱,他也没去配什么眼镜。参加了劳动后,他的体能比阮家老五差,所以在分工上两人常常不一致,有人提到工分问题,队长阮大牛给护了一下驾,使高远方并没有与强劳力产生多大落差。

    高远方的学习在中学是名列前茅,考大学是他发奋的最大动力。国家不高考了,这一政策如断了他的筋一样,让人的精神一下子垮塌了一堵墙。

    不知道是学习的惯性,还是对学习本身的爱好,或者说另有打算,高远方回村后话不多,每每劳动休息的间歇,都会拿起一根棍子在抹平的地上写来算去。回到家里依然苦学不止。

    他童妇人有时和远方一起劳动,如同有了随行的老师,常会把一些新学的生字,不会写认了就去问他。童妇人回到家里,勉励他们要向远方学习。

    鲤鱼跳龙门是多少农村娃实现梦想的唯一途径,国家不招考,学生们的希望没了方向,老师们抓教学也就不如过去那么卖力了。在大形势的影响下,到了初二的时候,他们班退学回家的就有七、八个。晴梅的爹又一次坚决让她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