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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 第91章 认贼作父(下)

    花音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松软的草堆上,她的时光项链、寒宵灯、桌腿法杖都放在身边,而她头顶是潮湿的不规则石壁,石壁被许多未知名的藤蔓植物茂盛而野蛮地爬满,丛中还有几根结着紫色小果的藤条郁郁葱葱地垂下,不远处是噼里啪啦的流水飞泄之音,那声音激荡磅礴,充满了孤勇的气势,听上去像是一个瀑布。

    花音记得星屑湖以北的观星崖上就有一处大瀑布,瀑布名曰星雨,宽有一百六十米,高度落差有七百三十米,作为分隔逐月山脉与风雨城地界的天然屏障,在整个天际大陆也是一处相当著名的景点,而且离学院很近,高年级学生去逐月山脉完成法术实践课的时候,都要经过星雨大瀑布驻足拍照发到「Meet’U」上,时常逃课出去玩的秋山月也多次给花音说起星雨瀑布的壮丽景致,不过她忙于学业,入学半年以来,除了初空带她出门的几次,她甚至连和小伙伴们一起走出学院的时间都没有。

    花音揉着脑袋坐起来,除了神智还有些因长时间昏迷而混沌不清的状态之外,她惊奇地发现全身伤势竟然已经被治好了,连精神力都全部恢复充沛,身上一处皮肉破损的地方都找不到——简直像她当时被西蒙差点踢死、然后被初空扔进校二医院一夜治好一样,但她这次的伤势明显还要重得多,大主教全力出手,与西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她这次真的差点就死了,却似乎又被人给救了,是那个……唱歌的人么?

    环顾四周,她完全不认为这个山洞一样的地方会是校二医院的什么特殊高级病房。

    却与寻常的山洞又有些不同,像是世外桃源一般,这里的洞壁上爬满了生机勃勃的藤蔓植物,连脚下都是松软的青草绿地,蜻蜓和蝴蝶在花间打转儿,甚至还有黄白相间的流浪花猫在扑腾着幼年风铃鸟,而石制的桌椅和炊具被放置在山洞一角,看上去是有人居住的样子——火堆上的一小壶酒似乎才刚刚烫开。

    花音站起来蹦跶了两步,她不知道这是哪里,心头充斥着的是劫后余生的惶恐和欣喜,以至于她太过激动、差点就忽视了山洞另一角、一处半人高的草堆旁、伛偻坐着的一个人。

    与整个山洞的盎然生机相反,这个人一身颓败,远远看去和尸体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花音当时在流民营地的街头见多了横尸而死的人,倒也不怕,轻手轻脚走过去,她发现这个看不出实际面貌岁数的人竟然是活着的,他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他的头发和胡须是蓬乱纠结的灰白色,他的眉间额头找不出几道皱纹,但疤痕却是多到数不清,他闭着眼睛倚在草堆上睡觉,他身后胡乱垫着一件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长袍,长袍散发着酸臭的味道,和他怀中抱着的烟袋的烟草香气混合在一起,那气息腐朽又沉糜,像是漫长岁月都在灰烬中剥离,恍惚间,花音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直到他睁开眼睛。

    随着他胸口抱着的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双灰浊黯淡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眼中是贪婪与惊喜的光芒。

    “啊!”

    花音看到这双眼睛,以她的镇定都差点尖叫起来,她终于想起来了——这、这赫然就是印在通缉令上的天际第一号越狱逃犯花辞树啊!

    整个联盟官方动用大量兵力财力,掘地三尺搜索了半年之久都找不到的逃犯,竟然就在她面前……

    花音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关键是,这位逃犯好像还救了她——她听到他开口,是唱《繁花》那沙哑苍凉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站起来,他说:“你不要走。”

    花音:……???

    即使知道花辞树当年被镇压在灰烬监狱并非他“穷凶极恶”,不然雍和不会一箭射穿963道防线将他救出来,即使知道两位老校长惨遭杀害也不是花辞树所为,即使知道《朱颜往事》里的杀人狂魔花辞树都是剧本编写为了衬托普路托的伟大,即使知道初空曾经也十分欣赏花辞树……但花音面对面站在这位通缉令上的头号逃犯跟前,心里还是忍不住害怕。

    然而花音并没有得到任何思考时间,下一秒,这个浑身散发着臭味的通缉犯,就踉跄着扑上来抱住了她,他半跪着,她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哽咽:“你不要走。”

    ????

    花音一动都不敢动,她不知道这位大逃犯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举动,不是非礼也不是行凶,甚至没有任何要伤害她的意思,这也让她打消了一个土遁术开溜的念头,他只是死死地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件失去多年的宝物,他不住颤抖的肩膀能让她确切感受到他的激动与狂喜,他的怀抱紧箍到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不知多久没有洗澡的腐坏臭味熏满了花音的鼻腔,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半跪着的大逃犯,她发现他的后脖颈上满是长年受刑留下的疤痕,新伤旧痕重叠在一起,丑陋纵横翻卷,而他蓬乱的灰白色头发里,花音还看到了好几只虱子,她心头忽然一阵酸楚,这个人六十年前也是一个披星戴月的少年啊,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您……把我救了吗?”花音组织了半天的词汇,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她早听说花辞树被镇压多年,又在重刑之下受尽折磨、神智早已失常,他既然能一念救人,就也能一念杀人,对于一个拥有大主教实力的人来说,让人生或者让人死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花音生怕说错了什么单词刺激到这个家伙,她已经差点死过一次了,可不想再死第二次,当今之计,唯有尽力稳定他的情绪然后……找机会开溜!

    只要她能成功回去找到初空,告知他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相信初空会有最妥善的安排,只是她现在……好像根本走不了。

    花辞树依然抱着她不肯松手,甚至花音能感受到他半跪着的姿势还带着一丝乞求,好像是真的在求她不要走。

    看来这个家伙真的神智有点问题,花音心里想着,就听到他宛如油泼火烫过的嗓子里开始挤出含糊不清的单词,“终于把你找回来了……”他说,“是我没用……这么多年……”

    那声音断续而哽咽,比唱《繁花》时更加悲凉,花音正在思考着花辞树是不是把她错当成什么人了,就听到了一个名字——“小樱……”他哀求道,“别再离开爸爸了好吗,爸爸求你……”

    花音:“……”

    花辞树越狱被通缉的半年来,花音在电视和网络上看过无数关于他的报道,却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一个女儿,看来他真的疯了,花音正打算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什么小樱,花辞树就自己跳了起来,像是一只受惊的野兽,他松开她,然后抱着自己的脑袋哀嚎起来:“不……你不是小樱……小樱已经死了……你不是……”

    这个名字听了好几遍,花音觉得很是耳熟,看着花辞树滚在地上疯疯癫癫的模样,她忽然想起原来自己不仅仅是在通缉令上见过他,更早的时候,她与秋山月去天虹平原围观世纪撕逼大战,散场时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乞丐,路人都说那是个得了狼化病的疯子,恨不得离他十丈远,花音却看他可怜,趁他熟睡塞了烤鸡和金币给他,她离开时也隐约听到那乞丐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但她当时急着去望崖水坝找万福进城做黑工,并未在意太多。

    如今想来,她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就与这位天际头号通缉犯有了一面之缘。

    就在这时,花辞树又从地上一跃而起,十指如铁爪一般抓住花音的双肩,那力道之大,都快要将她的骨头抓碎,她听到他凄厉而喑哑的声音在质问她:“你是谁……你是小樱?你不是……不,你是小樱……”

    花音望着这个痴狂的疯子,他好像陷入了一种自我混乱之中,无论他是否真的有一个女儿,无论他的女儿还在不在世,能有这样一个在遭受极刑多年、被折磨到神智不清之时还记挂着女儿的爸爸,花音心里除了同情之外、竟是十分羡慕。

    “我是花音。”花音本该如此诚实地说,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是她实在不忍打破这位父亲的愿想、还是她自己在贪图些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响起——“我是花樱。”

    “樱”和“音”两个字节在天际通用语里的发音非常相像,她把音节说得含糊,并且自欺欺人地想着这也不算骗他,然后就看到这个须发花白的男人忽然睁大了眼睛,“是的!你是!”他激动到整个人都蹿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样子简直比彩票中了五百万金币还兴奋,原本衰颓的脸上也一下子有了血色,“我的小樱……就该这么大了!你是我的小樱……”

    花辞树再次把她拥入怀中,像是拥着他全部的余生念想,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把她肩膀上的衣服浸得透湿,花音没料到花辞树的反应会这么大,她一瞬间就后悔了,她为什么要骗他?骗一个神志不清的头号通缉犯……她真的嫌命不够短吗!

    可是……

    花音闭了闭眼,她发现自己是真的羡慕那位“花樱”,她曾经很羡慕谢灵舞,也羡慕云白雪,甚至羡慕常开心常有钱,他们都有爸爸,而她……她不在乎她的爸爸是逃犯也好,是疯子也罢,她只是想要一个疼爱她的爸爸,可她的爸爸即使在梦里,也只属于她的弟弟。

    “我是为了安稳他的情绪,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他……”

    花音心中这样说服自己,以花辞树对女儿的挂念,肯定不会一时精神失常伤害她了,她也就能找个借口开溜,等她将来变得厉害了再回来报答他,为他寻找女儿也好,帮他洗清冤屈也好,总之就是报答今日的救命之恩——连学校广播都时常滚动公告说,若是在野外遇到这位穷凶极恶的通缉犯,千万不要刺激到他,一定要想方设法与他周旋,再找机会逃走报警。

    开学不久的时候,学院甚至为此特意开了一堂安全讲座,不到场的学生都要被扣10学分,花音当时对学分还操心得紧,不但听完了整个讲座,还认真地写完了报告论文《自我安全意识与防范》。

    可这一切的一切,在她被这个男人结结实实、真真切切地拥在怀里之时,好像都变得没有意义起来。

    花辞树一遍又一遍念着她的名字,这一刻的她对他而言,是失而复得的毕生至宝。

    这一刻的花辞树,他不是逃犯,不是杀人狂,不是复仇者,他只是一个思念女儿的父亲,是一个让她贪图的父亲。

    “我找了你太久太久,这么多年,梦里全是你,我总是在想,你长大了该是什么模样。”花辞树苍凉的声音埋在她的颈间响起,伴着他滚烫的泪水,她发现这个时候的花辞树是十分清醒的,连他说出口的天际通用语,都是发音标准、字正腔圆,好像六十年前的学霸少年还在风雨学院冠绝虹霓,好像地藏海的金色波涛还在他脚下闪耀连绵,他口中每一个词都承载着数十载的情绪,说到后面,连花音自己都和他一起哭了。

    他说:“你为什么会倒在那个地方?是谁伤害你?啊?你差点就死了知道吗?你怎么可以这样乱跑?”

    花音摇摇头,天降横祸,她自己还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

    花辞树又激动地说:“我一定要知道是谁,我要给你报仇!啊!要报仇!报仇!对!从此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没有人……”

    花音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该怎样回应他的关心,她一时脑热,一时贪图,她骗了他,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她已然无法说出实话,她不想激怒他,更不想辜负他。

    “小樱啊,我的闺女啊……”花辞树又哭着笑着抱住她,涕泪横流在衰容之上,最后他仰天长叹,“还能再把你找回来,天不负我,天不负我啊……”

    繁花狂骨都作茧,悲歌白首叹少年。

    认贼作父,何其不幸,又何其幸也。

    花音一肚子真心实话都被花辞树最后那一声长叹给打消了回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喊他:“……爸爸。”

    两个字出口,她已泪流满面,对不起,就原谅我这一次骗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