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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梦大梁 第127章 窥梦

    林清规得知在她的门派里发生这样的事,脸上几乎没有表情;但我们却敏锐地捕捉到她脸颊上因为气愤而染上的一片绯红。

    “竟有此事……是吾过也。”

    “清规不必自责。清风圣殿已没有多少时间,他们最迟两个月就会离开这里了,你不要担心。”

    林清规听完这句话,眼光有些闪烁:“澜掌门这是何意……”

    “清规,你知晓一切,我也不瞒你了。你也不要瞒着我,你就说吧……我会到那一天吗?”

    林清规很肯定地摇了摇头。澜先生露出一个苦笑:“莫要因为想安慰我而骗我……”

    “吾非此等息事宁人之人。吾知解毒之法,只是时机未到,尚不可与你说。”

    我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本想问一问淳师姐,结果淳师姐的表情和我大差不差,那还是算了。问了也是白问。

    澜先生怎么这么肯定两个月后他们就会撤离?难道是在忘川谷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十年……整整十年了吗……两个月……来不来得及?”

    我隐约听见澜先生在喃喃自语,然而抬起头时,她的嘴唇却没有在动。我再微微一偏头,隐隐约约又有一阵熟悉的感觉进入我的大脑。

    黄绿色的内力。

    是林清规。

    林清规此时又对澜先生道:“吾寻若汐有话,不得不言,还请澜掌门见谅。”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等你和若汐说完了再让她回来不迟。”

    澜先生对着林清规淡淡一笑,唤上淳师姐先行离去。林清规这边,则掏出一枚针来,用丝绸穿了,随即将它塞入我的手里。

    “夜,以此针入澜掌门之额。吾行沉睡之术,护其周全。”

    “那怎么行!”我大惊。且不说林清规此举是为何,就算她不是敌人假扮的而是为了澜姑姑好,我又怎么能有权限去伤了她?

    林清规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我听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原是如此……”

    “相信我。我不会害她。”

    听完这句话我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她突然说出这么现代的话,我恍惚间还以为她是别人假扮的;然而澜先生没有半途杀回来,那应该是真的。

    “我相信你,林掌门。”我把丝绸裹的针小心放入衣襟,“我只是不确定,我是否真的能帮到她……”

    “你可以的。”林清规笃定的眼神透过我,像是看到了未来。她好像还要说什么,不过有一个菩提弟子上前禀报,林清规便没有说,而是转身去处理那件事。我悄悄退下了。

    是夜。

    淳师姐睡熟了,我爬下床去,把鞋子穿起。春寒料峭,夜里还很冷,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把大氅往身上一套。走出自己的房间,往澜先生房间去时,隐隐听见外面有悠扬的笛声,像是在安抚一个人的睡眠。

    澜先生确实睡着了。她手边还有一本书和一杯茶,茶尚温热,看来刚才她似乎还醒着,应该是笛声的催眠起了作用。

    我不敢耽搁,又下不去狠手。澜先生平稳睡着,我怎么也不愿刺破她的额头。像是知道我的不忍,那笛音叉出一个分支,诱导我将手一点点伸向澜先生的额角。

    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一个混乱的空间,更像是一个人的梦境。我想起林清规说的话,现在想是已经在澜姑姑的梦境内了。

    我推开漂浮的椅子和茶盏,周遭一些事物似乎我都见过,但形状都很模糊,说不清楚是什么。

    远远的便听见澜先生的嘶吼之声。那声音凄厉哀绝,我从没听澜先生这样声嘶力竭过。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去哪里了?!”

    澜先生一把抓着一个人的脖领狂吼着。直到我凑近了看,才知道那是早已死去的刘黄达。

    “你告诉我!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的身体这么差全拜你所赐,为此我天天喝安胎药,只怕好不容易有了的孩子出了问题,就这样被你放出来的方寿给打掉了!”

    梦里的刘黄达呆若木鸡,就是个木头人。他目光呆滞,毫无表情,只是麻木地被澜先生摇晃着,就像一拳打在枕头上那样,一点快感也没有。

    “你把我的父亲藏到哪里去了?!还有我的母亲,还有玄天,还有陪我长大的家卫们,他们都死于你手,你凭什么还能这么心安理得的活着!!”

    说罢她像是脱了力,身子向后一仰,腰部重重撞在桌子的边沿。她用手猛的一撑,本来盘得很整齐的头发都因为内心交织的疯狂和压抑而散乱下来,银钗斜插在松散的发髻里,仿佛不再起一个固定作用,而是被头发所纠缠而勉强挂在那里。她的额头挂下一缕发丝,正好在她眼睛中间,使她看起来多了一丝崩溃感。

    她往常很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现在这样的。澜先生看着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刘黄达,唇边挂出一丝疯狂的笑容。那笑容,是只有被压抑许久的行将崩溃的人才能露出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澜先生仰着头,闭着眼不知道在笑什么。她笑得很恐怖,感觉她下一秒就要疯了。果然,她从腰间抽出静水剑,突然脸色一变,一边狂叫着一边向刘黄达疯狂捅去。一剑,两剑……刘黄达被捅得遍体鳞伤,澜先生却没有一点想要停下的意思。

    “你害我父母,害我孩子,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凭什么……”

    直到血流成河,澜先生手中的剑才跌落在地。她愣愣看着眼前被自己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刘黄达,满脸不可置信。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即使在梦里,她也依旧被自己内心的良知本能束缚,不敢心安理得地发泄出来。

    任谁来体验一遍她的人生,但凡意志力薄弱一点都活不下去。父亲遭陷害,母亲曝尸荒野,弟弟失踪将近三十年生死未卜,家族被灭。好容易中间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遇到了一生的挚爱陆风邪,又遭遇流产,再也不能做母亲。等成为掌门人,又要兼任太子太傅,把一个本没有能力成为继承人的太子拉扯成一个合格的皇帝。生活的打击,政治上的重担,使她一点点成为一个温柔到极致的人。

    不……那不是温柔。

    那是麻木。

    她尚有情感,但再不会在人们面前展现她的弱点。她也是人,她也会有崩溃之时,但再也不可能有人会看见她崩溃的那一面。她将自己的心封存起来,无下限地隐忍一切,无底线地避免对周遭一切令她不顺心的事情产生任何外在的负面反应。

    澜先生,不是聂瑾。

    澜先生是澜先生,是全天下人的澜先生。

    聂瑾是只有独处时才会显现的聂瑾。

    她对陆风邪的娇嗔,是不经意间放出了聂瑾这个人;她对艾珵的嘱咐,是大部分时间下的“澜先生”。

    澜先生此时的模样已与我记忆中的她大相径庭。现在的她头发松散,衣着凌乱,连妆容也花了。可她撑着背后的桌沿在哭。她在流眼泪。

    她终于哭了。

    她终于,得以在没人看得见的梦里,杯水车薪一般宣泄自己滔天的情感。是啊,再不释放出来,她就真的疯了。

    这时候的澜先生发现了我,我下意识要躲开去。毕竟自己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多多少少是会有点奇怪的。谁知她竟冲着我过来了,随后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力道之大,险些把我掐死。她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我像是要陷进她的身体里。

    我都愣住了,之前无论是我死了一遍还是如何,她都没有露出过这么大的反应。她抽泣着,嘴唇也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因为哽咽,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阿娘终于找到你了……若汐……阿娘好想你,阿娘好希望你能来陪一陪阿娘……阿娘……阿娘快撑不住了……”

    “澜姑姑?”

    我感到很奇怪。难道现在我在梦里的形象并不是我在现实里的形象?不然为什么她会把我认作“她的若汐”?尽管如此,我还是扮演好我的角色。我现在不是穿越者,而是她的亲生女儿。

    我把她的头靠在胸口。她整个人那样瘫着,缩在我前面,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阿娘真的好想你,我的小若汐……是阿娘的错……是阿娘没有护好你……要是你在阿娘身边就好了……阿娘真的好累,阿娘好想休息休息,哪怕……哪怕只有一会儿……”

    “怎么会是阿娘的错呢?若汐从来没有怪过阿娘……阿娘,累了就休息吧。在若汐这儿,想休息多久都可以。阿娘……”

    不知为何,我的嘴动了起来。那些话像是自发从我内心说出来,而非别人强塞给我的台词。

    “都是我的错……”

    澜先生还在呓呓自语,声音却变小了。

    “发生这种事谁也无法避免的,阿娘。若汐知道阿娘已经尽力了,若汐也想一直陪在阿娘身边……这不是你的错,阿娘……”

    “是我的……”

    “阿娘……”

    “……”

    “……阿娘?”

    澜先生的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没有,她浑身因为痛苦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靠在我的怀里脱力睡着了。

    她在梦里又一次睡着了。她像是刚才在刘黄达这里发泄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等哭过劲儿了才发现自己早就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于是干脆沉沉睡去。

    这样也好。她好歹能在梦里发泄发泄,若一直叫她这样憋着,非憋出病来不可。她没有肆意发脾气的权利,她是大梁的太子太傅;她也不能随便自怨自艾,她是静水的第九代掌门。

    我在一瞬间明白为什么林清规让我入澜先生的梦境。原来在梦里恣意发泄的澜先生才是她真正的情感,往日不论是举手投足,还是简简单单一个微笑,都几乎不是她展示轻松和喜悦心情的方式。她其实很痛苦,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是默然等待着某一日情感爆发,随即病亡。

    她和千机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们成为任何一个人,独独没能成为她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