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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喜 第二辑痴缠(第1/2页)

    在初春的月亮下走路,常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着我的脚步,穿过路灯的昏黄,经过一家即将打烊的花店,越过一片小小的树林,掠过一只机警的野猫,抚过在风里飞旋的落叶。我很轻很轻地走,犹如一只夜间出行的蚂蚁。我甚至不敢回头,怕我的影子,受了惊吓,躲进某片灌木丛里,且再也不肯陪我度过那些孤单行路的夜晚。

    有一种友情只留给记忆

    海蓝是我年少记忆里,最温情的那抹橘黄。

    我犹记得那时我们好到亲如姊妹,不过是12岁刚读初一的小女生,心内那些细小的秘密,却是如秋日的菊花,千丝万缕地,一重重包裹着,将那瘦而敏感的枝颈,压弯了。不肯再讲给父母,只把它们隐匿在心内晦暗的角落。幸亏有了海蓝,在那样孤单无助的青春岁月里,紧握着我的手,在风里默默前行。女孩子之间的好,犹如初恋,带着一丝丝甜蜜的忧伤。我们不仅分享从家里带来的糕点、糖果,彼此视若珍宝的手链、发夹,亦分享那些无法给师长们讲述的秘密。常常是宿舍里熄了灯,海蓝在黑暗里轻唤我的名字,我在她的召唤里,如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潜入她温暖的被窝。两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在窗口温柔漫过来的月光里,看着彼此明亮纯净的眸子,细细密密地说些白日里无法开口的琐碎心事。说到累了,便枕着交缠的头发,闭眼幸福地睡去。

    甚至到后来我们暗恋上隔壁班同一个男孩,竟很奇怪地也没有丝毫的嫉妒。我们将彼此写下的日记,交换来看,我们很多次在路上,羞涩地等着那个男生经过时,会看我们一眼;即便是那个男生从没有注意过我们,依然乐此不疲地在拐角处看他走近又走远。那是一段疯狂的岁月,我们爱上一个骄傲的男生,他对我们一无所知,但我们却熟知他的一切。如果没有海蓝,我无法想象,这样绝望无助的爱恋,将会如何啃啮着我的自尊。是海蓝的这份柔软的情谊,让这一切,着了一层玫瑰色的亮丽的光泽。而那梦一样的青春,就在彼此的慰藉里,安然滑过。

    18岁那年,我考入省城的大学,海蓝则不幸落榜,回到小城,做了一名普通的纺织工人。起初,我们还时常地通信,后来她屡次外出打工,地址无法确定,联系便慢慢中断。直至最后,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方式。这一断,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恋爱,结婚,生子,在省城有了人人羡慕的房子车子,和安稳高薪的工作。我时常地会给老公和孩子谈起海蓝,谈起那些相依相扶的年少时光。谈到最后,总会因为再无法联系上这个在生命里,已是枝繁叶茂的朋友,而黯然神伤。我曾想,如果上天让我们再次重逢,我将会用加倍的好,来弥补这十年友情的空缺。

    这样的梦想,竟是因为一个远房的亲戚,得以实现。得到海蓝电话号码的那一刻,我的心,如一只困了许久的大鸟,张开翼翅,便倏地飞入蓝天,但还是因为兴奋,而挣落了几根羽毛。海蓝亦是欣喜若狂,在我略带霸道的邀请里,欣然答应即刻来访。

    我请好了一个星期的假,翘首等待海蓝的到来。尽管知道海蓝早早地嫁了人,做起家庭主妇,如今因为丈夫也下岗,两个人日子颇为紧张,但还是没有想到,只大我半岁的她,在我优雅飘逸的衣裙映衬下,竟像是一个从乡下进城来的保姆。我和海蓝,显然都没有预料到时间带给我们的改变,如此残酷,两个昔日原本好到了无隔阂的女孩,今日走在一起,竟觉出一丝的尴尬。好在那旧日的情谊依然浓郁,我还是一下抱住海蓝,在她粗糙的发梢旁,对她哽咽说道:海蓝,我好想你。而海蓝,亦是在我名贵的衣裙面前,略略迟疑,便结实地将我回拥住。

    那一个星期,我开车带着海蓝,四处游逛。海蓝显然是第一次来省城,对那些我司空见惯的繁华与奢靡,诧异万分,时不时地,就让我想起《红楼梦》里,那个初次进城的刘姥姥。但我还是以十二分的耐心,将海蓝那些可笑的问题,一一解释给她。记得在一家档次颇高的饭店里,海蓝拿着菜单,看了很长时间,才最终选择了一个与糖醋鲤鱼做法比较相似的菜。我看了即刻笑她:不要给我省钱啦,换一个珍贵点的菜好不好?海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的感伤,但她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就随手将另一个菜名,写了上去。是后来吃完的时候,我才猛然想起,鲤鱼原是年少时,海蓝最喜欢吃的,而我,却是那么粗暴地,就将她的这点爱好,给自以为是地断掉了。

    临走的时候,我将给海蓝买的衣服和化妆品,塞满了她的旅行包。海蓝几次想要拿出来,但都被我制止住了。我希望这样的热情,能够让海蓝体会到我们之间的那份情谊,在漫长的十年里,依然完好无缺;至于时间带给我们的差距,当是可以漠视掉的吧。

    海蓝走后,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她留下的一千元钱,和一张短短的字条,上面写着:谢谢你的热情,我会一直记得。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粗暴地拉开了,一直拉到与海蓝,再也无法彼此相视的距离。

    此后的海蓝,再也没有与我联系过。我一度在她的冷漠里,难过,迷惑,是很长时间之后,我再一次看海蓝留下的那张字条,才忽然明白,我的热情,曾经怎样深地伤害了海蓝。那段情谊,在我们巨大的差异里,原本只能留在原地,安静地生长;一旦我们人为地将它拔起,移植到如今的热情里,那么,它或许很快地,就会枯竭而死。

    能像海蓝一样“一直记得”,或许是这份友情,最美好的存在方式。

    有没有阳光温暖过卑微的你

    每天去电影学院蹭课回来,都会路过北京电影制片厂。我有时候,会刻意地走辅路,这样,便能与他们擦肩而过,并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味道。

    他们是北京,卑微的一群人。夜晚住晒不到阳光的地下室,白天,则坐在北影厂门前的台阶上,从日出,到日落,耐心又焦灼地,等待着机会的降临。他们与劳动市场上,等待被挑选的民工或者保姆们一样,渴盼着在某部电影里,饰演一个小小的角色。哪怕,只是一个侧影,一具尸体,一双眼睛,一声叹息,或者,被无情的剪辑师,一剪刀下去,只剩半个臂膀。

    他们在台阶上,边期待着门口有某个导演出来,边无聊地打着哈欠,说着笑话,骂着粗话,或下一盘不知道有没有结局的象棋。他们衣着黯淡,神情沧桑,像日积月累,阳光下灰尘满面的石像。他们之中,有父亲,母亲,妻子,丈夫,儿子,女儿。他们为了几十块钱的一个群众角色,会疯狂地拥挤,争抢。但等待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则会谈起家常,谈起困顿艰难的生活。这样的闲聊,于他们,是一种比电影更温暖的慰藉吧。假若没有彼此的交流,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能够将对于电影的挚爱,与美好生活的期求,坚持到多久。

    有一天,我看到两个18岁左右的少年,他们躺倒在初春黄绿相间的草坪上,微闭着眼睛,看着头顶温暖阳光里,斜伸过灰墙的一株枣树瘦削光秃的枝干。我很想知道,那一刻,他们在风中微微晃动的小梦里,有没有故乡另一株同样枝干虬曲的枣树?或者,是某个初恋时笑容甜美的女孩?我看了他们许久,直到他们睁开眼睛,朝我淡淡地瞥一眼,我才慌慌地,一低头,走开去了。我突然觉得,我是如此地粗鲁,让人讨厌,以如此尖锐的视线,撕开他们不想让外人指点的斑驳的生活。

    我想起在中关村一家电子产品店里,看到的另外一个男孩。大约也是18岁吧,看到我经过,很温柔地喊我“姐姐”,又将我引至店中,倒水给我。我看一眼店内不多的相机样品,知道这样的店,未必可靠,便打算转上一圈,就找理由走人。转至一款佳能的新款相机前时,我问,能给我介绍一下这款的功能么?他忽然就红了脸,低声地朝我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我是新来的,还不太懂,您先坐下等等,我们很专业的同事马上就过来为您讲解,好吗?

    我看一眼这个头发还处在高中时代朴质时期,没有被这个城市染成五颜六色的男孩,有一丝的心软,想,要不要,留下来,看一看这款相机?但也就是片刻的犹豫,随即对于相机品质的追求,还是战胜了我的不多的同情心。我客气地向他道别,又撒谎说:有点事,一会再过来看看。他却是一下子被我弄慌了,低低地恳求我:姐姐,再坐一会,就一会,好吗?我们店里肯定有您喜欢的相机,即便是没有,也可以为您去别家调货的。

    我也低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疾步走出店门,直奔走廊尽头的电梯而去。而他,却是不舍不弃地,跟在我的后面,一声声地,喊我姐姐。他的恳请,不是别家店里,那种近乎地痞似的大声喊叫与拦截,他只是这样喊着你“姐姐”,并悄无声息地一路跟着。像路边的一个小猫,或者小狗。

    电梯终于开了,我快速地钻进去,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站在门外的他,一脸的忧伤与失落,为没有将我这样一个潜在的顾客,挽留住。我看着电梯数字不断地变换,突然地心中浮起一丝的难过,我想起自己在外地打工的弟弟,是不是,他也曾这样苦苦地求过一个顾客?是不是,他的第一次与人交往,也曾想过以真诚而不是痞气,换来他们的好感?当他走在不属于他的城市里,有没有过与这个男孩一样,被人冷落的感伤?

    忆起在北京的798艺术区,看到过的一只纯种的波斯猫,很瘦,是被某个有钱的主人,给遗弃了的。我不知道它究竟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跟了有多久。我只知道,当我无意中回头,看到它在冰冷的傍晚,被风吹起的脏兮兮的毛发,突然间就心内涌起无法抑制的悲伤。它曾经被人类无情地抛弃,可它还是因为昔日受到的一点好,而记得人的怀抱,并执拗地跟着我,渴盼我能将它领回家去。

    我终究没有将这只流浪猫,抱回去。我只是从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瓶酸奶,放在它的面前。它温顺地看我一眼,而后低头去喝酸奶,每喝几口,它就会停下来,蹭一蹭我的鞋子。它显然是饿极了,最终埋头像个婴儿一样,香甜地啜饮着。而我,它寄希望于能将它收养的人类,就在它低头的时候,悄悄走开。

    我一直没有回头,但我却知道,背后,是一双忧伤的眼睛,在一直一直望着我冷硬的脊背,不肯低头,再喝那瓶带了同情也含了无情的酸奶。

    这个城市的阳光,日日普照,它分给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的温度与热量。可是,当我走在路上,看见那些卑微的生命,看见他们在阳光下为了一份工作,一个角色,一杯牛奶,而向另外的生命,乞求的时候,我总是希望,阳光,会偏心一点,再偏心一点,一直到有足够的温暖,将它们同样具有尊严的生命,温柔地环住。

    就像,一双母亲的手臂,环住柔弱女儿的肩膀。

    让我们彼此依然不屑一顾

    我与申相识的时候,彼此还是少年。那年申转学而来,听说,是因为打架早恋,被前一所学校开除了,但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倚靠做领导的父亲,转到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中学里来。

    他一来,便做了我的同桌。我反应强烈,即刻找到老师,说无论如何也要把申从我旁边调走,否则自己宁肯站着听课。老师百般劝说,又道出其中秘密,说申的周围,都是如我一样一心学习不爱废话的优秀学生,他即便想要说话,又有谁会理他呢?时间久了,他觉得无趣,自会终止一些不良的恶习,或许你们能够让他往好路上领,也不一定呢。我对老师的长远计划嗤之以鼻,我根本不相信这样一个斜眼看人的痞子,会“近朱者赤”;当然,我们也不会“近墨者黑”,是这点自信,让我最终,停止了上诉,回到原来的座位。

    他显然对我这个戴一副黑框眼睛的优秀生,同样不屑一顾。上课的时候看见我屡次举手回答问题,很显摆的样子,便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像是一只苍蝇,触到了鼻尖。如果我答对了,老师忍不住表扬我几句,他的眼角,瞥瞥我神采飞扬的脸,随即便一脸懊丧地俯身趴到桌子上去,手,很无聊地转起笔,在触到书本时,那笔发出轻微的不满的啪啪声。如果我自信满满地站起来,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通见解,老师却完全否定掉了,他则得意非凡起来,不住地扫视着我,眼睛里带着那么一点点的同情和惋惜。他显然很清楚这样的同情,最能打击我的自尊和骄傲,那一根根射过来的视线,总是百发百中地,将我鼓涨的自负刺穿,空余一副疲沓的空壳。

    而我,亦是如此。许多的老师,对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差生,并不买账,他们看重的只是成绩,且认定,只有学习好的学生,才能给他们带来切实的荣耀与光芒;至于申这样于升学率没有任何帮助的学生,多一个少一个,识与不识,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老师们在看到他“劣迹斑斑”的档案时,就已经在心里,将他当成了一团隐匿的空气。我时常地在老师们射过来的冷漠的视线里,士气大振,似乎,我无需费一兵一卒,便能将这个对手,轻易打倒在地。我也会在课间十分钟,借让老师讲题的机会,给企图在课下招摇的他,抬手一个闷棍。

    这只是小而又小的摩擦,像是高手过招前的热身,除了让我们更加地鄙视对方,并没有什么更大的作用。我一直以为,我们不过是在两条互不相干的路上,走着的人,不论时光怎样流转,我们永远都不会相交,但还是有一次,两个人射出去的冷箭,在半空,擦着了彼此,迸射出冰冷刺眼的火焰。

    那是在一次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我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而他,则作为劣生典型,去做检讨。两个人在上下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用肩头拦住我,说,放学后,在教室里等我。我没有理他,径直昂头走下去。但是那天大会结束后,我还是丝毫不惧地留了下来。我想如果能用拳头了结我们之间隐形的恩怨,我很乐意奉陪。

    随着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空气,也愈来愈紧张,我几乎闻得见浓郁的火药味,蛇一样,吐着芯子,游移过来。只需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轻轻关上教室的门,一场恶战,便会爆发。

    可是,并没有刀光剑影。当最后一个学生,转身出门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拿起一只粉笔,在书桌的中间,用力地划下一道线,然后将粉笔潇洒地朝后一丢,冷冷笑道:此后,我们谁都不必再丢白眼,各走各的路,各谋各的职,你有你骄傲的资本,我也有我得意的源泉。如果你非要拿你的标准,鄙视我,那或许不久之后,我们也只能靠拳头解决。但是,我更希望的,是我们之间展开的,是一场“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他说到这里,为自己借用的这个历史词汇,狡黠地笑了。而我,也忍不住,笑道:好啊,我们此后,非暴力不合作。

    我们至此成为不屑一顾的陌生人,再不关注彼此。他继续他吊儿郎当的生活,我则一心往那更高处飞翔。他依然时不时地惹事生非,依然与每一个优秀的学生形同仇人,但唯独将我,完全丢进了生苔的阴湿的角落。

    高三那一年,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班里的气氛始终沉闷,我连要好的朋友都懒得搭理,更不必说他这个被高考判了“无期徒刑”的差生。他早已经不再学习,每日来去,只是象征性地一个形式。除了上课,他基本上不待在教室,他自有他的群落,听说,他跟每一个考学无望的学生,都混得很好,彼此间称兄道弟,很是情投意合。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难兄难弟罢了,过不了几天,他们这群落魄的“贵族”,就会被高考,哗一下冲散。

    暴雨很快地来了又去,发榜那天,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生龙活虎的一群,那领头最生猛的一个,正是申。我看着他在人群里跳上跳下,时不时地,就被挡住看不见了,我们中间,不过是隔着几十米,但我却知道,那是咫尺天涯的距离。而且,无法逾越。

    听说,申在父亲的奔走下,去了部队,并在那里学会了开车,技术超群,一个人在陡峭崎岖的山岭间驾驶,稳如平地。他依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即便是如此严格的部队,也没有将他的锋芒,全部去掉。我们从来没有在同学聚会上相见,对于申,我们这帮在大学里混得风声水起的优生,于他,不过形同陌路。他,不过是我们相聚时,一个偶尔提起的话题。

    几年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小城的某条喧闹的夜市上,又看见了申。他在一个露天的餐馆前,与一帮人,正大口地喝着扎啤。抬头的瞬间,我们的视线,促然相接。那一刻,我们谁都没有动,只是那样漠然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彼此。就像许多年前,我们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等待着人群走光,了解恩怨一样。

    最终,还是申,一个不屑一顾的微笑,然后淡淡地收回视线,继续与人饮酒。而我,就在那样的瞬间,知道,时光再也不会给予我们,相遇的机会。我们,永远都是两条路寂寞行走的旅者。

    人生中,总会有这样一些人,不会成为息息相通的朋友,亦不会变成剑拔弩张的敌人。我们只是在心灵上,彼此不屑,相互疏离。可是,能够路过,能够在别人提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哦,这个人,知道的”,这样一种奇怪的缘分,像是一颗偶尔咯脚的石子,或者一株绊住我们的野草,对于丰富我们单调的旅程,或者平淡无趣的记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而一段旅程的意义,大抵就在这里。

    与你偶遇在孤单的旅程

    因为工作与学习的原因,每个月,我都会在北京和J城之间往返辗转。在路上,成为我生活的另一种常态。我已经习惯了坐在摇摇晃晃的K45次列车上,打开电脑,塞上耳机看电影。或者,将歌声放到最大,直至湮没了周围的喧嚣。而我的心,则随了寂寞的歌声,飞到窗外的旷野里去。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明明在嘈杂的人群中,却刻意地将自己封闭在壳里,并常常将这壳中的世界,看作朗朗的乾坤,并以为,除此之外,便都是如火车穿越轨道一样,单调乏味的声响。

    我一度将这样的旅程,当作一种负累,如果了无歌声,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在拥挤的人群里,涯过漫长的6个小时的车程。从晨起奔赴车站,这一天的时间,几乎都交付了这一段旅程;而它,除了耗掉我宝贵的时间,什么都没有留下。

    是的,我一直想要从这样频繁的旅程中,索取到什么。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间回头,发现,原来最璀璨的那片花儿,一直在自己身边;而我,却是费尽心机地,想要借助外力,远远地逃开。

    是先遇到了那群新兵。他们背着统一的军绿色背包,在一个老兵的带领下,一路小跑,从车站入口处齐刷刷地站到检票口前。我当时正随了人群,漫不经心地朝前走着,不经意间向左扭头,恰与一个一脸稚气的小兵对视。他好奇地足足看了我有一分钟,才微笑着将头扭向检票口。他在看我什么呢?胸前名牌大学的校徽?散漫不经的视线?细细长长的耳机?抑或,我的存在本身,于他,便是一种值得观望的风景?

    那是我第一次亲历新兵的入伍。他们从四面八方的小城里聚拢来,彼此陌生,不知道新的队伍,驻扎在何处,亦不知道,谁会与自己坐在一起,谁又会成为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切在他们心里,都是远方地平线上的风景,那样地遥远,又如此地迷人。从离开父母亲朋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便随了旅程,一起上路。正是18岁的少年,一切都是新鲜,一切都是惶恐,步步都是未知的风景。而旅程中的一切,不仅仅是作为旅程,更为重要的,是作为一种印迹,嵌入了他们的青春;就像,沙子嵌入贝壳。疼痛,却也必会在日后,有闪烁的光华。

    待那群素朴的新兵经过,我跟着人群,挤上火车,在忙乱中,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安顿下行李,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孩,正站在车窗外,努力地比划着什么。而我对面一个面容平凡衣着粗糙的女孩,则时而抬头视线躲闪地看向窗外,时而低头摘着劣质羽绒服上,飞出的毛毛,或者衣角袖口处,新起的难堪的毛球。这是一个内向的女孩,看她臃肿的行李,便知道她定是在北京的某个地方,打工,但不知为何,无功而返。而那送她的女孩,衣着干净,脸上又有刻意描画的妆容。

    这是一场两个女孩间的告别。我猜测她们或许从同一个偏远的山村走出,只是在竞争激烈的北京,她们昔日的那份真情,与悄无声息的时间一起,有了微妙的变化。其中的一个,在北京如一尾鱼,尽管也觉得渺茫无依,但却有从沟渠到大海的快乐与欢欣;而另一个,终因无法适应北京残酷的节奏,像一块多余的赘肉,被飞速行走的城市毫不留情地抛开去。

    而这样的分别,当是尴尬又冰凉的。就像,窗外干冷的空气,人走在其中,觉得了无依靠,清冷孤单。而就在我为这被北京丢下的女孩,觉得凄凉的时候,窗外的女孩,突然开始用力地在车窗上哈气;待其上有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快速地在玻璃上写道:到家后给我电话,注意安全,路上小心。女孩的字,写得有些稚嫩,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她用了心的。她将那些无言的不舍,牵挂,想念,怜惜,全都融汇到这句很快在冷风里消散的字里。她就这样飞速地写着,哈着,而后又写,又重新哈气。她告诉车内拘谨的女孩,要照顾好自己,有事给她电话,也要记得代她向阿姨问好。对面的女孩,努力地辨识着玻璃上反写的字,又在每一行字逝去的时候,眼圈,红了又红。隔着窗户,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哪怕,一句谢谢。她只是用手势,比划着,告诉外面的女孩,不必送了,走吧。

    当火车终于在20分钟后,启程的时候,女孩又追着火车,跑了一程。但很快,她和那些没有说出的话,一起被远远抛在了后面。而就在此刻,我抬头看对面的女孩,她的眼泪,在我毫无遮掩的注视下,哗一下流出来。

    这段旅程,我想给予她的,当是比在北京漂泊的时日,还要长久,深刻,且再也难以忘记。

    那一次北京到J城的旅途,我依然记得清晰,整个的车厢,被返乡的民工,挤得了无空隙。推车卖福州鱼丸的服务员,需要花费许久,才能艰难地走出一节车厢。而那些民工,因有同伴的陪同,言语,便像炸开的烟花,有肆无忌惮的喧哗,在半空里拥挤。我的耳朵,被那些听不懂的方言,充斥着,直至有被连根拔起的苦痛。

    那当然不是一次愉悦的旅程,窗外萧瑟寂寥,车内则是混杂喧嚣。而我,却很奇怪地,从始至终,都心怀感恩。

    其实生命中那些长长短短的旅程,寂寞也罢,喧哗也好,其中的每一段,都值得我们用力地感激,且深深地铭记。

    因为,那么短的一程人生,走过已属幸运,而能够在旅程之外,看到爱与青春的影子,像窗外飞快退去的树木,一闪而过的溪流,沉默走远的山岚,谁又能说,这不是生命刻意安置的另一种偶遇?

    蝉蜕

    年少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在知了没有蜕皮之前,将它们捉了来,放入罐头瓶子里,在夏日夜晚的灯下,大人们都睡熟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看那个瓶中的小虫,怎样静静地趴伏在光滑的玻璃上,开始它一生中最重要的蜕变。

    这样的蜕变,常常是从它们的脊背开始的。那条长长的缝隙,裂开的时候,我几乎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外壳与肌肉之间,撕扯般的疼痛。它们整个的肉身,在壳中剧烈地颤抖,挣扎,但却没有声息。我只听得见老式钟表在墙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蝉细细长长的腿,扒着光滑的瓶壁,努力地,却又无济于事地向上攀爬。那条脊背上的缝隙,越来越大,蝉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慢慢将新鲜柔嫩的肌肤,裸露在寂静的夜里。但我从来都等不及看它如何从透明的壳里,如一枚去了皮的动人柔软的荔枝,脱颖而出。我总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及至醒来,那只蝉早已通身变成了黑色,且有了能够飞上天空的翼翅。

    因此我只有想象那只蝉在微黄的灯下,是如何剥离青涩的壳,为了那个阳光下飞翔的梦想,奋力地挣扎,蠕动,撕扯。应该有分娩一样的阵痛,鲜明地牵引着每一根神经。我还怀疑它们会有眼泪,也会有惧怕和犹疑,不知道褪去这层壳,能否有想要的飞翔,是否会有明亮的歌声。我还曾经设想,如果某一只蝉,像年少的我一样,总是害怕大人会发现自己想要离家出走的秘密,因此惶恐不安地在刚刚走出家门,便自动返了身,那它是否会永远呆在漆黑的泥土里,一直到老?

    但是这样的担忧,永远都不会成真。每一只蝉,都在地下历经10年的黑暗,爬出地面,攀至高大梧桐或者杨树上的第二天,为了不到3个月的飞翔之梦,便褪去旧衣衫一样,从容不迫地将束缚身体的外壳,弃置在树干之上。

    这样振翅翱翔的代价,如果蝉有思想,它们应该明白,其实称得上昂贵。但是每年的夏日,它们依然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就像每一个不想长大的孩子,最终都会被时光催促着,从视线飘忽不定、局促慌乱,到神情淡定自如、从容不迫。而这样的成长,其中所遭遇的疼痛,留下的伤痕,外人永远都不能明白的苦楚,全都化作沙子,生生地嵌入贝壳的身体,而后经由岁月,化成璀璨的珍珠。

    而今我90后的弟弟,历经着80后的我,曾历经的一切惶惑与迷茫。他在一所不入流的职业技术学院,学一门连授课的老师,都认为毕业后即会失业的技术。他从乡村进入城市,被周围穿着时尚的同学排斥,他的那些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的80后老师,根本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他出门,被小偷尾随,抢去了手机,为了可以重新购买一个新的,他省吃俭用,从父母给的生活费里硬挤,却在一个月后,因过分节食而不幸病倒,只去医院就花去了几百。他在南方那个没有暖气的宿舍里,向我哭诉城市人的冷眼和没有朋友的孤单时,却未曾换来我的任何安慰,因为,我也正在为工作和论文而燥乱焦灼。

    其实我一直认定,他在走出家门独自面对那些纷争、喧哗和吵嚷时,自有一种柔韧的力量,可以让他在外人的白眼、嘲讽与击打中,挣脱出来,就像一株柔弱的草,可以穿越冷硬的石块,甚至是坚不可摧的头骨。他或许为了获得一份真情,一碗粥饭,而抛弃昔日宝贵的颜面。或许这样之后,他依然一无所获。但是这样的代价,犹如蝉蜕,除非他一生都缩在黑暗的壳里,否则,必须要无情地遭遇。

    我知道而今的他,依然不能够原谅我的冷淡与无情。他一次次希望能够从我这里,得到慰藉与帮助,可是我却置之不理,又假装对他的疼痛,一无所知,毫无感触。可是我也知道,当他从那所名不见经传的学院里毕业,在社会中几经碰壁,受尽冷遇,然后终于寻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的时候,他会明白我昔日的种种淡漠,不过是为了让他,在从校园到社会的这一程行走中,能够提前习惯这个俗世总是不能如意的温度。

    这样的习惯,便是疼痛的蝉蜕。代价,永远都不能逃离。

    光阴里那些手绘的花朵

    那时我已经开始爱美,会在肥大校服的里面,穿碎花的衬衫,天热的时候,将校服的拉链,尽可能低地拉下去,露出那一蓬一蓬散漫开着的花朵。有男孩子看过来,会羞涩地低头,手指轻轻绞着校服的一角,似乎,想要从里面,绞出一丝炽烈的勇气来。

    那时真是单纯任性的小女生,十五六岁吧,总抓住一切可以不穿校服的机会,放任自己妖娆地绽放。老师们在讲台上,看见谁故意地将校服穿得凌乱不堪,就会板起面孔,说一通女孩子要自尊自爱的话来。而我们,则于课下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讲这个老师的八卦和坏话,一直讲到心满意足,被批的那点小委屈,终于烟消云散,我们又回复到昔日嘻笑打闹、热爱臭美的一群。

    是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将一盆茉莉,摆在桌子上,说让我们描摹。邻桌叫茉的女孩,却偷偷地将一朵花瓣柔软芬芳的茉莉,画在了自己校服的内侧。画完了她便伸过头来,欣喜地要与我分享。就在我刚刚瞥了一眼那朵呼之欲出的茉莉,还没有来得及惊讶茉的大胆笔法时,老师便一脸威严地走了过来,而后不容分说地,让我和茉站到讲台上去。

    惶恐中与茉肩并肩地站到讲台上,等待老师的冷嘲热讽,和同学善意却刺目的同情。老师冷冷地让茉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艺术作品,知道这是故意的揶揄,但茉却骄傲地朝老师微微一笑,而后打开校服的一侧,又像鸟儿一样,铺展开另一侧。台下一片哗然,我小心地顺着老师愤怒的视线朝茉看过去,这才吃惊地发现,她右边的校服内侧,竟然开满了大朵大朵绚烂的山茶花。而当她背过身去,将衣领内侧也翻开来,竟是一条长长的绿色的青藤!

    老师的脸,霎时像泼了一瓶油彩,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混在一起。而这些颜色被他僵硬的面部肌肉一抖,扑簌簌地,便全都脱落下来。台下开始有人高声地喊叫,唱歌,像一群被束缚太久的鸽子,呼啦啦地,便撞开了笼门,飞向那高远纯净的蓝天。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场由茉引导的手绘的革命,它在我们那个保守封闭的小城,犹如一道雨后的虹彩,张扬炫目地,挂在天边,让每一个人,都渴望走近它,采摘一片,放入背后的行囊。

    我们手绘自己喜欢的花草,飞鸟,童话,音乐,明星,格言。我们还自创抽象唯美又神秘莫测的图案,而其中蕴含的爱恨,除了那个校服的主人,无人可解。我曾经将对另一个男孩的暗恋,只用一片水中漂泊的绿叶,就含蓄完美地表达出来。而茉,则把对一次测验失利的懊恼,用一个龇牙咧嘴的小人儿,尽情地发泄。男生们呢,则在校服上绘满崇拜的球星、赛车手,或者一个女孩秀美的双眸,一行爱的英文字母的缩写。

    老师们终于无力阻止这股手绘的潮流,任我们将画由内至外,涂满原本单调的校服的每一寸空间。昔日总强迫我们穿校服的体育老师,却是喜上眉梢,因为,我们终于不用他耳提面命地,才勉强穿起校服,绕操场跑步了。那些绘满青春符号的校服,像是猎猎彩旗,陪伴我们,激情地,迎风奔跑。

    几年后我离开校园,来到北京,在一所中学的门口,看见那些出出进进的男孩女孩,与年少时的我一样,穿着肥大的校服,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所有流行的物语,不必看报上网,只需瞥一眼他们校服的衣领,袖口,肩背,便能管中窥豹。

    而我,站在北京的街头,看见那些青春的代码,在校服上熠熠闪光,犹如我已经远逝的年少时光,那样的鲜明,疼痛,又感伤无助。是到那一刻,我才看清了,自己一路行走奔波,却始终不肯,驻足回望那段岁月的原因。

    逃之夭夭

    读大学的时候,人渐渐失去中学时的单纯,不再小心翼翼地凡事都遵守规则,亦不再崇尚权威,对于许多事情,常常抱有逃掉的侥幸心理。而且在这一路奔逃里,觉得刺激,似乎,逃掉老师的呵斥,逃掉门卫的检查,是件物超所值的事情。尽管,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是那头小学课本里傻笨的黑熊,捡了芝麻,却丢了西瓜。

    我记得曾经和朋友去苏州的园林里游玩,信奉逃票主义的我们,当然不肯从前门进入,而是兜来转去,寻到一处可以翻越过去的残墙。两个人费力跳下去的时候,被故意设置的铁丝网给绊住了,朋友划破了小腿,我的手臂,也未能幸免于难,光荣地负了伤。但这并不是最气结的,当我们从疼痛中醒转过来,观察周围的地形时才发现,面前还有一堵更高的墙,需要翻越过去。而墙的高度与其上安插的“机关”,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人工解决的范围。

    两个人仰头看着顶上那一抹细长高远的蓝天,还有皇家园林古老但不失气派的城墙,突然间就失了那股子逃票走天下的气魄,想,还是臣服于皇家的森严戒备,原路返回,买票进入吧。

    但就在我们重新爬上那堵破损的墙壁,准备探身跳下的时候,园林的警卫,突然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而且,不偏不倚,在我们的下面,仰起头来。也就在那一刻,我与朋友的心里,充溢了深深的宿命感,回望过去,似乎从那逃票的初始,便已经注定了我们要历经这样的荒诞与难堪。

    这样歪门邪道的逃窜,我又制造过许多次。我曾经在老师点名后,偷偷在课间逃走,去看一场华丽的舞台剧。当我在偶有灯光扫到的观众席上,边嗑瓜子边听台上的男女主人公深情表白的时候,我不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老师正用上课时间,以测验的形式,来应对中途退场的狡猾学生。而我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当然是在学期末的时候,被无情地判了不合格,不得不可怜兮兮地重新补考。到最后,差一点就丢掉了对我的四年大学,具有决定性考评价值的学位证书。

    我的一位同窗,是当时我们推举出的逃窜之王。但凡有他在,我们便可以看到免费的电影,话剧或者演出。他总能巧妙地逃掉重重的检查,或者寻到那进入侧门的钥匙。而他最出名的,则是一次又一次的逃爱事件。

    那时他人长相颇佳,不似后来胖得不可收拾,再加上有一些小聪明,小浪漫,所以颇得女孩子喜欢。据说给他写过情书的,不下十几个女孩,且一个个如花似玉,让男生们恨不能据为己有。但这位仁兄却是淘气的孩子般,打一杆子新鲜甜枣,便撂下重新找寻新的,让那些刚刚进入爱情幻境的女孩,一下子从云端处,跌落至冰冷水泥地上;心底的失落与忧伤,比之于疼痛,更加深入骨髓。

    这位仁兄当然毫不介意,他在莺声燕语里,流连而不忘返,并乐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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