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烟花散尽似曾归 > 第八十九回:躬行

烟花散尽似曾归 第八十九回:躬行

    乌鸦嘴的余知葳很快就自食其果了。

    鸟铳有一根长明不熄的火绳,但大风天里这火绳显然就抵不住了。而三眼神铳这种纯手动点火的火铳更是没法用。

    余知葳手上的鸟铳在呼啦呼啦的大风当中吹灯拔蜡一般宣告报废,一杆好端端火铳彻底没了用处,只铳口上的铳刀还能再抵挡一会儿。

    兀良哈兵卒们嚣叫着疯狂涌上来——瞧这个天气,只要撑到下雪的时候,没了那些喷火的怪物,兀良哈骁勇的兵士定然能……

    从天而降的狂喜包裹了他们,一个个眼睛里泛起了绿光,七窍之中全是自带而来的血腥。

    余靖宁从身上摘下弓来,一边将羽箭搭在弓上,一边下令道:“将万人敌都取出来。”

    趁着雪还没下大,这万人敌只怕是还能派上用场。

    余知葳望了自家兄长一眼,他头上带着兜鍪,瞧不见眉眼,只能看见一截儿鼻梁。那长身玉立的少年人张弓搭箭,几乎箭无虚发。

    她一咬牙,两三步离了城头,张口喊道:“小吴,小袁,与我去将火油取出来。”

    就算余知葳没见过这万人敌是甚么,那也在《天工开物》上见过这种东西。

    几个少年人哐哐当当的,一人抱了几坛火油,全都上了城头。

    余知葳带头拎起一坛火油,豁出去了似的往下泼,当头泼了一个正往上窜的兀良哈兵卒一脸。

    那兵卒口中骂骂咧咧,抹了一把脸,还没等他再朝上有下一步动作,又被一个东西当即砸下了云梯。

    那玩意儿外头是个木头框子,里面是个圆球,一丢下去八面旋转,怼在脸上口鼻出血,一下就将人砸了个头晕眼花。

    而且,这“万人敌”,是个烧着熊熊烈火的木头框子。

    方才几坛火油泼下去,底下人多多少少都沾了些,再一遇上万人敌,那几乎算是沾在身上就着起来。

    火遇着油那就与平时不一样了,天上零零星星的雪片子根本就奈何不了。那火焰像生了脚一般黏在人身上,贴着衣料舔舐起来,没几下撕裂吞噬了衣物,贴上了皮肤。

    黏在身上的火脱也脱不掉,沾在谁身上谁就跟着着了起来。

    没多久,城下兵卒就烧成了一片,火把都不用点,照样将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被烧得吱哩哇啦乱叫的兀良哈兵卒支撑到后半夜,终于又在黎明将至的时候退去了。

    余知葳把鸟铳撑在地下,微微有些气喘。先前在阵前与兀良哈兵卒你死我活之时,浑身的血液都是沸腾的,根本觉不出累,直到一场战斗算是尘埃落定她才微微有些脱力——她已然一天一夜没歇过一口气了。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参与的第一场战斗。

    她微微有些欣慰,如今,她也算是“开刃”了。

    余知葳一抬头,面前便是一副冰冷而带着血腥气的甲胄,被甲胄包裹着的人也带着一身的肃杀,他开口道:“你随我来。”

    余知葳下意识就点了点头,跟在了余靖宁身后。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绕着城墙缓慢走着,满城的兵卒忙忙碌碌,忙着收拾残局,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

    余知葳一挑眉。

    她前些日子忙着在城里赈济灾民,余靖宁的时候不多,不过早晚训巡营的时候能匆匆打个照面,有些东西很难深切体会。

    她兄长是个空降总兵,人又年少,难免会有人会有些微词。

    必得要极硬的手段和极高的能力,才能将人治成眼前这般有令必行的模样。

    年纪太轻,果真处处受牵制,他们必得要尽快成长起来才行。

    前面走着的少年人长身玉立,余知葳在后面戳着像个矮萝卜——她小时候吃不上甚么好饭好菜,此生只怕是长不了太高了。

    忽然,前头的少年人开口了:“你今日可知道自己犯了甚么错处?”

    余知葳:“……”

    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她跟着车四儿从城外回来之后,余靖宁冲着她斥责了一句“胆子比本事大”。这……怎么一上来又是兴师问罪?

    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到了哪儿都是这么个性子。余知葳暗中腹诽,明面上还是道了句:“冒进。”

    “知道是冒进你还明知故犯?”余靖宁豁然转过头来,怒视着余知葳,“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剑用的不错我知道,可是枪呢?练了多久?这就敢出城迎敌了?”

    余知葳不语。

    “我原先就对你说过,你功夫不扎实。”余靖宁居高临下,只看得见余知葳的头顶,她方卸了兜鍪抱在手上,便能看见一方漆黑的发顶,“若是没有车四儿,你有几成把握全身而退?”

    小姑娘抬起头来了,一双眼睛黑漆漆的,仰头盯着余靖宁看:“六成。”

    余靖宁气得七窍生烟,他觉得六成都多了。这就敢不管不顾往外跑,果真是一文钱的本事,一吊钱的胆子。

    余靖宁尽可能拿出自己做兄长的威仪来,又严肃又正经地板脸背手,准备好生教导一番这个小兔崽子。谁知道才出言说了一句“你”,就被余知葳抢过了话头。

    “那大哥哥做甚么事之前,都要确定有十成十的把握才做吗?”余知葳眼珠子转了两圈,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点掺杂着不满的恭敬,“若是真数出几件冒险事儿来,大哥哥恐怕没比我少罢。爹爹以前是也这样教导大哥哥的吗?”

    还真不是。余靖宁心道。三思后行是他在京中磨出来的,固然有一定用处,但也有多思多虑的弊端。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一点兄长威仪要撑不住了。

    余知葳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很无奈一般:“究其缘由,不过是大哥哥信不过我。”

    余靖宁向来就没有信过余知葳有和他比肩而立的本事。

    不知道京城的风水是有多么奇怪,给这个少年养出了一副老母鸡心思,总觉得旁人不靠谱,非得要罩在自己的羽翼下才好。

    “一杆枪,没被人握在手里,提上阵前,取了敌人性命之前,都不算是真正开了刃。”余知葳很不识时务地继续撕扯着余靖宁兄长威仪的面具,“要想真正在战场上学些甚么,我就非得要冒着风险去一次不可。‘事必躬行’,不然哪怕日日在阵前‘观摩’,都算纸上谈兵。”

    而且,她也不想做谁庇佑之下的“小孩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