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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行 第八章

    ??

    雪越下越大了,当我起身时,远远听见徐大顺在喊:小江,你怎么跑这边来啦,快回来,吃年夜饭了!

    我回过头,看见徐大顺站在田埂上,还是穿着那么土的老式西装,那么老土的发型,那么猥琐的眼神,然而此时的他,居然多了几份亲切感,记忆里,只有爸妈会叫我回家吃饭。我拍拍身上的土,走下防洪堤。

    我与徐大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他说,今年我们两家一起吃年夜饭,人多热闹。

    我望着他,虽然他没有转过身,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相信此时的他一定脸上挂满笑容吧。

    徐大顺的母亲也来到齐伯家,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母亲,如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慈祥。头一次见面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我有些不自然地说了声你好。他母亲一见到我,就笑着说,是小江吧,听大顺经常提起你,以后叫我苏阿姨就好了,今年咱们就一起吃年夜饭吧,人多热闹,呵呵。

    是啊,人多热闹,齐伯的家似乎也变得暖和许多。丰盛的饭菜已经放满桌子,中间还有个火锅,我们四人相继坐定。我说,苏阿姨,以前过年也是你们两家一起的吧?苏阿姨望了一眼齐伯,呵呵笑着说,也不是,只是你今年在这,想过来凑个热闹,小江别客气,喜欢吃什么自己夹。大顺也附和着说,是啊小江,你能在这过年太好了,以前我们过年家里冷冷清清,现在热闹了,呵呵,今天可要陪老哥多喝点。他站起身,往我的酒杯里倒满白酒,也给齐伯斟满,苏阿姨也倒了一杯,我们四个人一起举杯,杯杯相碰,说了很多祝福和吉利的话,如同那滚烫的火锅,忘记了寂寞,大家聚在一起,色彩缤纷,笑逐颜开。

    我酒量很小,然而那天却破例喝了很多酒,记忆中,只有在大学毕业那年的散伙饭我才喝过这么多。他们谈论着今年芦蒿的收成,说过段日子收购商就来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的。我好奇地问,什么收购商?大顺很自豪地说,我们白露洲的芦蒿不仅供应给市里,还卖到全国各地的,有些还卖到韩国日本去,每年收购商都会在这个时候来大批量收购芦蒿,那是我们的财神爷呢。

    我说徐大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财迷,呵呵......

    那天的年夜饭,我们一直吃到深夜,火锅加了好多次开水,直到最后一次见底。我们谈论了许多未来的美好,谈论起大顺的将来,说是正月里,有一个女人会来大顺家跟他相亲,唯独对过去避而不提。

    年夜饭终究还是吃完了,徐大顺扶着苏阿姨回家了,齐伯还坐在那,一杯接一杯地喝,似乎是对这场盛宴的挽留。

    我也是喝得七荤八素,趴在桌上,无力地抬起眼看了一眼醉熏熏的齐伯,说您老今天也喝多了,哈哈,脸跟猴屁股似的,哈哈。

    齐伯对我的没大没小并不怪罪,反而呵呵一乐说,好多年啦,难得今天那么热闹,谢谢小江啊,来,咱爷俩再接着喝。

    我摆摆手说,我不行了,再喝指定会吐。齐伯并未强求,一仰头,将杯里的酒喝干,长呼一口气,双手搓了搓通红的眼睛,说今儿这酒真够烈的。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位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老人是那么亲切,像我很多年后的父亲,很多年前的爷爷,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只是我还没有翻开他这部书。

    我决定乘着酒劲,打开这本书。

    我问齐伯,您和苏阿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怨?还有关于您双胞胎弟弟的事情,我不曾听你说过,可不可以讲给我听听。

    齐伯放下干枯的双手,眼睛明显湿润了许多,笑笑说,小江,想听我的故事可以,把这杯酒喝了,齐伯将我的酒杯倒满,我没有犹豫,一口气将其喝光。

    就在那年除夕,万家灯火通明的时候,齐伯给我讲述了一个令我一生难忘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只记得梗概,可是此后的很多年,那些我不曾亲眼见过,却刻骨铭心的片段时常在我脑海中浮现。

    齐伯对我说,三十年前,我如你这般年纪,我叫齐平,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叫齐安,你苏阿姨有个姐姐,叫苏湘。我们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因为那时刚改革开放,年轻人都喜欢往南方跑,我们三人不顾家人的反对,一天夜里,带着平时积攒的零花钱,偷偷跑了出来。

    我们跑到铁路边上的一个小火车站,当时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辆运煤的火车过站,速度很慢,于是我们三个爬了上去,当时根本不知道火车开向哪里,只知道是往南方开的,我们三人就趴在车厢顶上过了一夜,互相依偎着,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怕,就这样一直挨到天亮。

    天亮了,火车在一个很大很热闹的站停了下来,我抬头看了看站牌,原来我们到了上海。苏湘说我们还是先在这下车吧,我好饿啊。

    我们下了车,买了三份盒饭,这是我们第一次吃盒饭,弟弟笑着说,原来城里的饭这么好吃啊。我说你要喜欢吃,咱以后就在上海混了,混出名堂,天天让你吃,吃个够。

    苏湘也笑了,说平哥哥,你真想在这里扎根啊,可是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说不急,咱找个工作不就好了,不能想着一步登天,要慢慢来的。他们都开心地点点头,对我说的话是那么地坚信,坚信会有幸福降临的那一天。

    可是,现在想来,我多么希望当时他们其中一人能对我说的话提出异议,哪怕是任性地胡搅蛮缠,说一定不要呆在上海,或者说想回家,那该多好。

    齐伯说到这里,又举起酒杯,猛地灌进一杯酒,然后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头,似乎在有意掩饰他的表情。

    我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揭开齐伯的伤疤或许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可是最后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我还是忍不住问齐伯,那后来呢?

    齐伯抬起头,给我倒满酒,自己也倒满。

    后来,我们在火车站逗留了几天,碰到一个自称是帮人找工作的人,我们三个人凑了二十块钱,算是给他的定金,让他一定要帮我们找个好工作,要包吃包住的那种。他说好,你们三个在这等我消息,有工作了就通知你们。

    那个人走了以后,齐安说,他可不可信啊,别被骗了。苏湘说,别胡思乱想啦,那个人看起来不像骗子啊,要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当时我也没多想,宁愿相信苏湘说的吧,毕竟我们走投无路,上天不会对我们这么不公的。

    我们就这样一直等到天黑,那个人最终还是没有出现,齐安说那个人肯定是骗子,不会再回来了!苏湘也像个委屈的小孩,低着头嘟嚷着说,说不定他是有事耽搁了.....齐安噌地一下火上来了,大声吼道,你还那么天真!我早就说不能相信那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们偏不听,还说什么世上好人多,好人会这么骗我们?!苏湘头埋得更深了,偷偷哭了起来。我看不下去了,说齐安,你火什么!要怪就怪我。

    齐安还想说什么,可还是忍住没说,别过身去,不理我们。

    我们就这样又熬到第二天天亮,已经不对那个人的出现报什么希望了,可是我们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最后三个人凑了最后一点零钱买了三个包子,我把肉包给苏湘和弟弟,我吃了青菜包,苏湘说你们的包子是不是肉馅的,我说是的啊,然后大口吞咽下去,生怕他们看见。齐安说,吃了这个包子,我们的下一顿就没着落了,该怎么办?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在他俩面前晃悠了两下,说没事,咱还有家当的,把这块表卖了不就有钱了。齐安吃惊地说,你把老爸的心肝宝贝偷了出来,他会宰了你的!

    我呵呵笑着说,就算不偷这块表他也会宰了我,枪毙一次跟枪毙十次是一样的,再说了,大不了咱以后挣了钱,买块更贵的还给他就是了。

    我拿着那块表,在火车站周围转悠,看见穿着体面的人便上前问要不要买手表?可大多数人都对我避而远之,有的甚至用很鄙视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还说,年轻人干什么不好......

    我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的反应,做买卖是件很可耻的行为吗?

    就当我有些失望想放弃的时候,一支粗壮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很凶地对我说,跟我走一趟。我以为是抢劫的,拼命想挣脱,并大喊齐安的名字,齐安和苏湘闻声跑了过来,没想到又有两个人把他和苏湘也抓住了。

    我们被拷了起来,带到车站警察值班室,原来是便衣警察,我们被当成贼了。

    中年警察换上了制服,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前,拿出纸笔记录我们的口供,说是注意我们两天了,问我们是哪里人,到上海来干什么,手表又是哪来的等等,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并且拜托他们一定不要怪弟弟和苏湘,要坐牢就我一个人去。

    中年警察哼笑了一声,说要是真查出来你们有案底,谁也逃不掉!

    我们被关在那间小办公室里一上午,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苏湘眼里满是委屈和害怕,让我内疚不已。

    中午的时候,中年警察过来了,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先迫不及待地说,警察叔叔,能不能管我们一顿午饭?这几天都没正经吃过饭,饿得不行了,我知道有个骗子,他骗了我们钱,我可以提供线索给你们.....

    中年警察还是面无表情地哼笑了一声,说这事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想吃饭是吧,有个好地方,我带你们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说,不是真要抓我们坐牢吧,我们可什么案底都没有啊!那块表真的是我爸爸的......

    齐安脾气也上来了,大声说,哥!别跟他啰嗦了,这种人没本事抓坏人,就知道欺负我们这样的!

    中年警察也不在意,把我们带上警车,警车开走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深渊,深深的自责让我懊悔不已,我千不该万不该带他们俩出来啊!

    后来才知道,警车是把我们送到了收容站,要把我们三个遣送回家。我松了口气,情况还是没那么糟糕的。收容站里管饭,虽然和猪食没什么分别,可是还是吃了个底朝天。吃饭的时候,与我们坐一起的是一对小夫妻,我问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说丢了工作,又不想这样回家,就打算在城里继续打拼下去,可是咱俩又没啥手艺,工作找不到,只好跑到铁路上捡煤渣卖钱,结果被逮到这里来了,唉......想想在上海这么多年了,村里人以为咱俩在这挣大钱呢,就这么回去了,真是丢人啊.....

    是啊,就这么回去了,我们三个何尝不是呢,怎么面对家人啊,村里人又会怎么看我们,三个人一起私奔了?说出来都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吧,不混出个人样怎么还有脸回去。

    苏湘多长了个心眼,问他们原先在哪里打工的?他们说在一家服装厂,离这不太远。

    苏湘朝我眨眨眼睛,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我又问了小夫妻那个厂的地址,是不是还招人。他们也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并且还告诫我们,最好不要去那边,老板娘是个很抠门的人,他老公也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就是跟他们闹翻了才跑出来的,很多工友都走了。

    我心里有了底,想想还是去试试吧,毕竟这是我们三个目前唯一的出路了。于是我们三个偷偷从收容站逃了出来,按照小夫妻给的地址,一路问人,找到了那家服装厂。

    厂门口贴着招聘广告,油纸已经发黄褪色,似乎已经在墙上贴了很久。

    自称是人事部的经理面试了我们,把我们三个带到车间,问你们谁以前做过缝纫?我们互相看了看,苏湘胸有成竹地说,在家的时候跟妈妈学过缝纫,我来试试。于是她找了一台空着的缝纫机,熟练地操作起来。经理说还不错,你就留下来吧,然后目光投向我和齐安,你们两个呢,会不会?我们像两个木头一样杵在那,半天憋出一句:我们不会这个。

    最后苏湘被安排在缝纫车间,我和齐安则安排在后道,负责搬运货物和打包。

    就这样,我们有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工资不高,四百块钱一个月,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每天十二个小时,我和弟弟两个人拼命干活,想着如果就这样干一年,可以存几千块钱的,厂里包吃住的,如果省着点,三个人加一起可以成万元户了,明年过年,就可以衣锦还乡了,爸妈应该也不会怪我们的吧。

    我们一个月会有一天休息,那时我们已经拿到第一份工资了,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我们去附近的一个镇子上逛街,那里每个月都会有一次赶集,东西很多,也很便宜。在老家赶集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新奇的东西。那是我们第一次去镇上,齐安财大气粗地说,苏湘,你喜欢什么随便挑,我给钱!苏湘总是会捂着嘴笑笑,说你省省吧,家里还指望你挣钱娶老婆呢,别乱花。

    我们舍不得花钱,就三个人凑份子,在一个露天的大排档点几个小炒菜吃吃,改善下伙食,那时候刚有啤酒这个东西,齐安很喜欢喝,我也就陪着他喝,我们三个人喝一瓶,最后齐安总是会装醉,说以后有钱了,就弄个池子,里面全灌上啤酒,在里面一边喝酒一边游泳。

    之后,我和齐安经常抽空去缝纫车间看看苏湘,她总是一个人埋着头认真干活,专注的样子总让人想多看几眼,舍不得离开。

    可是不久以后,我们有很多次去看苏湘,发现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她身边,似乎在说些什么。苏湘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在后来,我发现苏湘和他有说有笑,那笑容,只有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的。那个男人有一次发现了我们,很凶地训斥了我们,并且通知车间主任,扣了我们工资。那次我终于知道,他就是老板娘的老公。

    有一天晚上,我们下班了,苏湘找到我们,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她被调到财务部去了。我和齐安并没有她预料当中的欣喜。或许怕我们多想,还补充说是因为她念过高中,也算半个文化人,况且工资还涨了,没什么不好的呀。

    我们半晌没说话,最后齐安说,苏湘,我看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我想回家了。

    苏湘愣住了,然后看看我,我回头望了望眼圈有些发红的齐安,笑笑说,就你小子没出息,不是说好干到年底的吗,你不想挣钱回家啦,我们现在这样怎么回去?

    哥,我真的好怕。。。。

    那一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拉着齐安回了宿舍。上楼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苏湘,她还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我们。当我回到宿舍,再次从窗户望去,发现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年十一长假,厂里破例放三天,我们很开心,约苏湘一起去镇上逛街,苏湘说可能去不了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有点事。

    我没有多问,我和齐安一样,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像是怕失去生命一样的恐惧感,然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之后我有几次找到苏湘,问她为什么总是对我们躲躲藏藏,有什么事不可以跟我说吗?

    苏湘只是说对不起,避开我的目光,对原因只字未提。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终于把心底那句话说了出来:苏湘,其实我从小就很喜欢你,你嫁给我吧,我们回家,好好过日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是我印象当中说过的最没有理智的话,没有去想后果,或许已经顾不上后果。

    苏湘看着我,眼泪像屋檐上的雨滴,一颗颗滴落下来。

    她告诉我,齐安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太晚了,如果你们任何一个人早些说出口的话,或许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了。

    那年中秋节,我和齐安打算好了,不等过年,就现在回去,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打了辞职报告,去财务部领最后一个月工资。发现苏湘并不在财务部,我于是问会计,苏湘怎么不在?她看看我,疑惑地说,你还不知道啊,苏湘早就不上班啦,她呀,马上就成我们新一任的老板娘啦。

    老板娘?!

    呵呵,是啊,你们好像和她是老乡吧,那你们干嘛辞职,以后跟着沾光多好啊,不过听说她在休小产假,一时半会来不了厂里。

    什么小产假?!

    就是流产啊,年轻人这都不知道,哎!可别说是我说的啊,不然我要砸饭碗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齐安大吼一声:王八蛋!!!

    齐安直接冲进老板娘丈夫的办公室,当我回过神来,想去拉住他,可是办公室的门被反锁了,里面传出凄惨的叫声,我怕出事,用椅子砸开门,当我进去时,发现只有齐安一个人站在窗户口,大口喘着粗气。

    人呢?人哪去了?!我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我趴到窗口一看,原来他已经被推下楼了,地上一滩血。。。。

    整个厂炸开了锅,齐安被抓了,那时恰逢严打,几乎没经过什么审判,以故意伤害罪判了十五年。

    没过几天,我收到消息,齐安死在监狱里了,说是在农场干活时出了一次意外事故,官方给的认定是自杀。

    政府给我一笔钱,让我把骨灰带回老家。

    走的那天,苏湘去火车站送我,我们三个曾经在这里相依为命,可如今仍然是三个人,只是都没有说话,或许是想说的太多,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如果那时候我们没有来上海,该多好,都是我的错。

    苏湘说,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不是好人。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比我们兄弟俩都好吗?

    他没有你们好,真的没有,不过女人这辈子还能图什么呢,况且他现在瘸了一条腿,也是因为我造成的。。。。。

    我没有问下去,或许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吧。

    我坐上回家的火车,一路上,我将头埋在背包里,里面有齐安的骨灰,是用一个大的罐头瓶子装的,用棉袄裹的很严实,我就这样哭了整整四五个钟头。

    我终于回到白露洲老家,只是那时候的家,已经空无一人,院子长满枯草,锁已经生锈,院子里还放着一个褪色泛白的花圈。村里人见到我,告诉我那个噩耗,我不相信,跑到田里,跑到江边,试图找到爸妈的身影,可是终究没能找到。

    我把弟弟的骨灰洒到江里,或许这样他就能和爸妈团聚了吧,没有立碑,没有烧纸钱,像他从未来过这世间一样,来时无人知晓,去时无人在意。

    我将弟弟的骨灰撒完,一个人静静地往江心走去,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念的人了,或许另一个世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我要去给爸妈磕头认错,就算把头磕烂,只要他们能原谅我。

    可是我最终没有死,苏湘的妹妹,也就是你苏阿姨,她也跳进江里,说她也没有亲人了,要死就和我一起死吧,好歹能和喜欢的男人死一起,也值了。

    那一刻,我紧紧抱住她,像抱住世间最至亲的人,她让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本来已经哭干的眼睛还是不争气地流出眼泪,眼眶生疼。那一刻,我把她当成了苏湘。

    我最终还是没能和她走到一起,我无法忘记苏湘,甚至还抱有某种自私的幻想,苏湘有一天会回来的,那个男人对她不好,她哭着跑回家,说真正爱的人是我,答应嫁给我了。

    我就这么盼啊盼,盼了整整三年,那年过年,苏湘回来了。

    我是无意中透过窗户看见的,她比以前更加漂亮成熟了,手里牵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丫头,扎着一对羊角辫,胖嘟嘟的。她男人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旁。她在进家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我的家,愣了一会儿,她女儿似乎说了些什么,把她思绪打乱了,于是她抱起女儿进屋去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苏湘,之后听你苏阿姨说,她和这个姐姐断绝了来往。

    齐伯说到这里,拿起酒瓶,喝完最后剩余的酒,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夜很深了,寒冷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逐渐侵蚀着人们失去体温的灵魂。原来生命是这样的脆弱不堪,信念也可以变得一文不值。

    那一刻,我想我已经翻开齐伯这本书了,但是情节却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居然有了些许后悔。

    或许是想给故事一个比较美好的假设吧,我问齐伯,这么多年了,您也应该把这件事放下了吧,我觉得苏阿姨人挺好的呀,您怎么不和她在一起呢?

    齐伯呵呵笑了起来,说你这小鬼,随便编了个故事就唬住你了,你以为拍电影啊,这话你都信,小兔崽子!哈哈哈

    我觉得很莫名其妙,这到底什么情况,您说了半天是在编故事?!

    是啊,我一喝多就喜欢胡说八道,别瞎想,不早了,赶紧洗洗睡吧。

    我不知道齐伯说的是不是真的,或者真是他瞎编的故事,其实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他虚构的,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那种悲痛是生不如死的,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可如果真是虚构的,那为什么我所看到的和感觉到的种种迹象,都能够为这个故事给予强有力的佐证?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一夜没有睡着,脑子里始终回放着那个故事的片段,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