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庙妖 第20章 霸王别姬
天微亮时，天边刚洇开一抹鱼肚白，带着霜气的风卷着侯府门前大红的绸缎，簌簌作响。
阿榆站在朱漆大门外，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指节泛白。门内早已是人声鼎沸，穿红衣的家丁抱着堆叠的礼盒往来穿梭，梳双丫髻的侍女端着铜盆快步走过，鞋尖沾着露水，脸上却堆着程式化的笑意。
这满府的喜庆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她心上——这里越是热闹，就越衬得她和孩子们像阴沟里的尘埃。
“这位姑娘，您是？”一个眼尖的侍从注意到她，见她衣着素净，与周遭的红火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却又不敢怠慢，毕竟今日是侯府大喜的日子。
阿榆没说话，只定定望着那扇紧闭的侧门，那是通往师缡别院的路。侍从大约是得了什么吩咐，愣了愣，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娘这边请！”
穿过游廊时，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光影在阿榆脸上明明灭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一半是残存的希冀，一半是灭顶的恐慌。
推开别院的门，寝室的门开着，正撞见师缡背对着她，一身绯红的喜服铺陈在地，金线绣的龙凤呈祥在晨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侍女正为他系着玉带，动作轻柔，却像勒在阿榆的喉咙上。
“师缡。”她轻声唤道，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师缡猛地回头，铜镜里映出他惊愕的脸。
那双曾盛满星辰大海的眸子，此刻先是炸开一点光亮，像是久旱逢雨的旅人，可那光亮转瞬即逝，被更深的恐慌淹没。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玉带从侍女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撞在妆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阿榆。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忘了顾及旁边的侍女。
阿榆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那日还在她耳边说“白首不相离”的人，今日再次穿上喜服，竟怕她像怕什么洪水猛兽。
“少爷，这……”
侍女想捡起玉带，却被师缡厉声打断，“都出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侍女们吓得脸色发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带着廊下的侍从也被他挥手赶得远远的。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师缡几步冲到阿榆面前，双手按在她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快走！离开长安，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藏起来！等我……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就去找你，一定！”
他的眼神里满是焦灼，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阿榆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拨开他的手，指尖冰凉：“处理完这里的事？处理你的婚礼吗，神龙族的龙九缡殿下？”
“龙九缡”三个字像淬了冰，砸在师缡心上。他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都知道了？我……我不是……”
“当然不是。”一个柔婉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银铃般的笑意，却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涟月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凤冠霞帔，红盖头被她随手捏在手里，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缓步走过来，自然地挽住龙九缡的胳膊，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衣袖，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宣示主权。
抬眼看向龙九缡，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玩味：“阿缡，你跟她说清楚呀，省得她误会。”
龙九缡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被墨汁染过。
他避开阿榆的目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喉结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与涟月，前世便是天作之合，转世后更是青梅竹马，早已情根深种。”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玩够了自然就腻了。我真心喜欢的，从来只有涟月一个。你识趣些，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阿榆的心脏。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前阵阵发黑。
原来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温柔缱绻，真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望着龙九缡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带着血腥味。然后，她猛地转头看向涟月，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蚀骨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刀锋，几乎要将对方凌迟。
涟月却毫不在意，反而轻轻拍了拍龙九缡的胳膊，柔声说：“好了，别气着了，大喜的日子呢！”
说完，她转向阿榆，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跟我来吧！”
她拉着阿榆往外走，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阿榆挣脱不开，只能被她拖着穿过回廊，直到院外的僻静处，涟月才松开手。
“照我说的做，做得好了，我就放了那两个孩子。”涟月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别想着反抗，以我现在的修为，三界之内，能胜过我的，怕是没几个。”
阿榆死死攥着拳头，咬着牙，声音从齿间挤出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涟月抬眼看向远处喧闹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阿榆被两个侍女带到了后院的戏班。
戏班里乱糟糟的，锣鼓声、唱腔声混在一起。班主是个精瘦的老头，见了阿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递过来一套绣着孔雀蓝羽毛的戏服。
“姑娘，涟月小姐吩咐了，让您学《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一会儿宾客来齐了，就得登台。”
阿榆看着那身戏服，突然想起她曾看过这个话本，那时她不懂虞姬为何要自刎，如今却懂了——有些绝望，只能用死来解脱。
她接过戏服，指尖触到冰凉的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救回遖儿和小榆，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着涟月一起下地狱。
前院的仪式正进行到拜天地的环节。
龙九缡站在红毡毯上，面无表情地跟着主婚人的口令弯腰，像个提线木偶。涟月用团扇遮着脸，透过扇面的缝隙，看向院外突然涌来的一群宾客，嘴角悄悄勾起。
那些人衣袂飘飘，周身带着淡淡的金光，显然是天界的神君。她有些疑惑，为何来得这么迟？
仪式刚结束，涟月突然掀开团扇，笑着对众人说：“今日多谢各位赏光，我备了出好戏，请大家移步后花园听听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新娘为何不回喜房，反倒着急要请客听戏。但看在侯爷和龙九缡的面子上，没人敢拂逆，都笑着应了，跟着往后花园走去。
谁也没注意到，侯府外突然传来震天的打斗声。金戈交击，法宝碰撞，还有天兵的怒喝和一声嘶哑的咆哮。
涟月站在花园入口，抬手轻轻一挥，一道无形的结界便笼罩了整个后院。外面的声音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结界外，阿努浑身是血，手里的长刀已经卷了刃。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疯了一样砍向挡路的天兵。
内丹的残缺让他灵力几乎枯竭，每挥出一刀都像要抽空他全身的力气，但他不能停——阿榆还在里面等着他。
“让开！”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血沫，长刀劈开一道金光，却被身后的天兵趁机刺穿了肩膀。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凶性，他反手一刀，将那天兵劈成两半，继续往前冲。可结界像一堵铜墙铁壁，无论他怎么砍，都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雁池、灵照和鹿台等人正隐在人群里，脸色凝重。他们本想将锦澜的罪证呈给天帝，借着众神审理锦澜的机会能拖延他们到下界，可天帝仍在闭关，龙帝执政，收走了他们的罪证，还将他们赶下了天界。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悄悄回到侯府，守在用堰坤盘布下法阵周围，只等邱夜寻到阿努，进了府中的阵眼，就能启动法阵，让阿榆在众神面前诈死脱身。
可阿努迟迟未来……
灵照攥紧了手里暗藏的匕首，低声道：“阿努怎么回事？再不进来，等会儿开戏了，就来不及了！”
雁池望着结界的方向，眉头紧锁：“外面打斗声停了，怕是出事了。”
鹿台摸了摸腰间的暗器，沉声道：“再等等，阿努肯定不会放弃榆姐姐的！”
后花园里，宾客们已经坐定。戏台搭在湖边，红绸绕着柱子，风一吹，猎猎作响。
班主在后台催促着：“姑娘，快上妆吧，马上就该您了。”
阿榆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戏班的化妆师用胭脂在她眼角点了一点红，像一滴血。她想起遖儿软软的小手，想起小榆奶声奶气的“娘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阿榆深吸一口气，穿上那双绣着鸳鸯的彩鞋。鞋跟很高，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走向戏台中央。
她知道，这场戏一旦开唱，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戏台后挂着半旧的绛色幕布，布料上绣着的缠枝莲已褪得发白。阿榆攥着虞姬的双剑站在幕布后，指尖冰凉得像握了块寒冰。
眼角的余光越过幕布缝隙，正瞥见第一排主座——龙九缡穿着大红喜服，袖口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刺目光，他身旁的涟月用团扇遮着唇角，鬓边的凤钗随着浅笑轻轻颤动。
再往旁看，龙九缡转世师缡的父母正与邻座的宾客寒暄，满面红光里透着对这门婚事的满意。
阿榆紧紧攥着剑柄，木鞘上的雕纹硌得掌心生疼。她正盘算着如何在戏文唱到高潮时，借拔剑的动作直刺涟月心口，目光却猛地撞进后排——那里坐着的竟是天界的众神！
苍色衣袍如落雪覆身，银甲在灯影里泛着冷光，个个神色肃穆，不似赴宴，倒像在观一场审判。
“该你上场了。”班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催促。
阿榆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幕布。
当她身着虞姬的霓裳衣站在戏台中央时，水袖拂过台板的刹那，台下的龙九缡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如霜。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扭头看向涟月，眼底的震惊混着怒意：“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答应过我，不会告发她的身份！”
涟月却慢悠悠摇着团扇，扇面上的“百年好合”四个字在她眼前晃过，她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是请她演场戏罢了，你瞧，她不是演得很乐意么？”
锣鼓声渐急，戏文已唱到垓下之围。
阿榆甩开水袖，步步生莲，唱腔里裹着彻骨的绝望，倒比戏班里的老旦还要入木三分。
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有人拍着桌子赞叹：“这虞姬演得真好！眼神里全是赴死的决绝，活脱脱是当年的楚霸王妃啊！”
龙九缡望着台上的阿榆，她的水袖扫过剑光时，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戏文里的依恋，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他喉头滚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
戏到尾声，垓下的楚歌如泣如诉。
阿榆正准备唱完最后一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耳畔突然钻进涟月的传音，那声音轻得像蛛丝，却带着淬毒的尖刺：“虞姬自刎，该是真的了。”
阿榆浑身一僵，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涟月，对方正用团扇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敢不照做？
“你若不死，”涟月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死的便是那两个孩子，还有他。”
她说着，桌下的手缓缓抬起，一把冒着黑气的匕首赫然出现，刃尖正对着龙九缡的腰侧。
阿榆的目光撞在那匕首上，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她飞快地瞥了眼龙九缡，他正蹙着眉望着戏台，浑然不知死亡已悬在腰间。
一股荒谬的悲恸突然涌上心头，她忽然笑了，笑得水袖都在颤抖，脚步踉跄着后退，活脱脱是虞姬见霸王大势已去的绝望。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台下的龙九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戏服上洇出深色的痕。
台下的宾客看得痴了，纷纷感叹这哭戏演得逼真，却没人瞧见她望向涟月时，那双泪眼里淬着的毒——她用口型无声道：记住你的承诺，否则便是化作厉鬼，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贱妾生随大王，死亦随大王，愿大王保重！”阿榆念出台词的瞬间，剑尖已抵上颈侧。
她望着龙九缡的眼，心里却在说：不管你是师缡还是龙九缡，若有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愿我们……永不再相遇！
剑光即将划破肌肤的刹那，侯府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巨响！
阿努浑身是血地撞开大门，淡蓝衣袍上的血珠顺着台阶滚落，他看到台上那抹刺目的白，看到那把即将饮血的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可他离戏台还有数十丈，根本来不及阻止。
阿努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燃起了烈火。他抬手死死按住自己的眼眶，指缝间瞬间渗出鲜血。
他嘶吼着，双手猛地插入眼眶，生生将两颗血淋淋的眼珠挖出，狠狠抛向戏台旁的石柱——那里正是堰坤盘法阵的阵眼！
眼珠撞上石柱的刹那，法阵悄然启动，淡金色的光芒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将整个后花园罩在其中，却又未被任何人发觉。
阿榆的剑即将落下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邱夜不知何时站在了戏台边缘，墨色的衣袍在法阵光芒里泛着微光，他望着她的眼神，盛满了化不开的忧伤，像藏了一整个深秋的寒潭。
阿榆深深望着他，轻轻颔首，无声的告别。
剑锋划过颈侧的瞬间，邱夜突然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她软倒的身体。他低下头，吻落在她渗血的颈间，一阵奇异的酥麻顺着血脉蔓延开来，阿榆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意识像被风吹散的烟，渐渐模糊。
闭眼前，她瞥见后院的结界突然碎裂，胡缨缨带着妖界的精兵杀了进来。他穿着玄色铠甲，银枪上沾着血，曾经总跟在她身后的孩童，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当他看到台上的她时，刚毅的眉眼突然软了下来，一声“阿榆姐姐”喊出口，带着无尽的愤怒与绝望。
阿榆的嘴角微微扬起，缨缨终于长大了。
紧接着，白帝、罗阳和竹卿也随即涌了进来，喊杀声、惊叫声混作一团。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喧嚣：“阿榆——”
是阿努……
阿努，对不起……小缦和孩子们，就托付给你了……
她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只看到台下的龙九缡猛地推开座椅，大红的喜服在他身后炸开如残阳。他疯了一样冲上戏台，抱起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悲啸，那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将整个侯府掀翻——
“阿榆——”
众人只见戏台上的虞姬自刎，血溅当场，气绝身亡。
龙九缡抱着她仰天长啸，鬓边的红绸被泪水浸透，那声悲恸里，藏着迟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
阿榆站在朱漆大门外，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指节泛白。门内早已是人声鼎沸，穿红衣的家丁抱着堆叠的礼盒往来穿梭，梳双丫髻的侍女端着铜盆快步走过，鞋尖沾着露水，脸上却堆着程式化的笑意。
这满府的喜庆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她心上——这里越是热闹，就越衬得她和孩子们像阴沟里的尘埃。
“这位姑娘，您是？”一个眼尖的侍从注意到她，见她衣着素净，与周遭的红火格格不入，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却又不敢怠慢，毕竟今日是侯府大喜的日子。
阿榆没说话，只定定望着那扇紧闭的侧门，那是通往师缡别院的路。侍从大约是得了什么吩咐，愣了愣，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姑娘这边请！”
穿过游廊时，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光影在阿榆脸上明明灭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一半是残存的希冀，一半是灭顶的恐慌。
推开别院的门，寝室的门开着，正撞见师缡背对着她，一身绯红的喜服铺陈在地，金线绣的龙凤呈祥在晨光里闪着刺目的光。侍女正为他系着玉带，动作轻柔，却像勒在阿榆的喉咙上。
“师缡。”她轻声唤道，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师缡猛地回头，铜镜里映出他惊愕的脸。
那双曾盛满星辰大海的眸子，此刻先是炸开一点光亮，像是久旱逢雨的旅人，可那光亮转瞬即逝，被更深的恐慌淹没。他踉跄着后退半步，玉带从侍女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撞在妆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阿榆。
“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发颤，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忘了顾及旁边的侍女。
阿榆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那日还在她耳边说“白首不相离”的人，今日再次穿上喜服，竟怕她像怕什么洪水猛兽。
“少爷，这……”
侍女想捡起玉带，却被师缡厉声打断，“都出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侍女们吓得脸色发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带着廊下的侍从也被他挥手赶得远远的。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师缡几步冲到阿榆面前，双手按在她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快走！离开长安，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藏起来！等我……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就去找你，一定！”
他的眼神里满是焦灼，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阿榆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拨开他的手，指尖冰凉：“处理完这里的事？处理你的婚礼吗，神龙族的龙九缡殿下？”
“龙九缡”三个字像淬了冰，砸在师缡心上。他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你……你都知道了？我……我不是……”
“当然不是。”一个柔婉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银铃般的笑意，却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涟月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身凤冠霞帔，红盖头被她随手捏在手里，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缓步走过来，自然地挽住龙九缡的胳膊，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衣袖，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宣示主权。
抬眼看向龙九缡，她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玩味：“阿缡，你跟她说清楚呀，省得她误会。”
龙九缡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像被墨汁染过。
他避开阿榆的目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喉结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与涟月，前世便是天作之合，转世后更是青梅竹马，早已情根深种。”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对你，不过是一时新鲜，玩够了自然就腻了。我真心喜欢的，从来只有涟月一个。你识趣些，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们。”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阿榆的心脏。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眼前阵阵发黑。
原来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温柔缱绻，真的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望着龙九缡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带着血腥味。然后，她猛地转头看向涟月，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蚀骨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刀锋，几乎要将对方凌迟。
涟月却毫不在意，反而轻轻拍了拍龙九缡的胳膊，柔声说：“好了，别气着了，大喜的日子呢！”
说完，她转向阿榆，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你，跟我来吧！”
她拉着阿榆往外走，指尖的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阿榆挣脱不开，只能被她拖着穿过回廊，直到院外的僻静处，涟月才松开手。
“照我说的做，做得好了，我就放了那两个孩子。”涟月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别想着反抗，以我现在的修为，三界之内，能胜过我的，怕是没几个。”
阿榆死死攥着拳头，咬着牙，声音从齿间挤出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涟月抬眼看向远处喧闹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阿榆被两个侍女带到了后院的戏班。
戏班里乱糟糟的，锣鼓声、唱腔声混在一起。班主是个精瘦的老头，见了阿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递过来一套绣着孔雀蓝羽毛的戏服。
“姑娘，涟月小姐吩咐了，让您学《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一会儿宾客来齐了，就得登台。”
阿榆看着那身戏服，突然想起她曾看过这个话本，那时她不懂虞姬为何要自刎，如今却懂了——有些绝望，只能用死来解脱。
她接过戏服，指尖触到冰凉的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救回遖儿和小榆，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着涟月一起下地狱。
前院的仪式正进行到拜天地的环节。
龙九缡站在红毡毯上，面无表情地跟着主婚人的口令弯腰，像个提线木偶。涟月用团扇遮着脸，透过扇面的缝隙，看向院外突然涌来的一群宾客，嘴角悄悄勾起。
那些人衣袂飘飘，周身带着淡淡的金光，显然是天界的神君。她有些疑惑，为何来得这么迟？
仪式刚结束，涟月突然掀开团扇，笑着对众人说：“今日多谢各位赏光，我备了出好戏，请大家移步后花园听听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新娘为何不回喜房，反倒着急要请客听戏。但看在侯爷和龙九缡的面子上，没人敢拂逆，都笑着应了，跟着往后花园走去。
谁也没注意到，侯府外突然传来震天的打斗声。金戈交击，法宝碰撞，还有天兵的怒喝和一声嘶哑的咆哮。
涟月站在花园入口，抬手轻轻一挥，一道无形的结界便笼罩了整个后院。外面的声音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结界外，阿努浑身是血，手里的长刀已经卷了刃。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疯了一样砍向挡路的天兵。
内丹的残缺让他灵力几乎枯竭，每挥出一刀都像要抽空他全身的力气，但他不能停——阿榆还在里面等着他。
“让开！”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血沫，长刀劈开一道金光，却被身后的天兵趁机刺穿了肩膀。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凶性，他反手一刀，将那天兵劈成两半，继续往前冲。可结界像一堵铜墙铁壁，无论他怎么砍，都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雁池、灵照和鹿台等人正隐在人群里，脸色凝重。他们本想将锦澜的罪证呈给天帝，借着众神审理锦澜的机会能拖延他们到下界，可天帝仍在闭关，龙帝执政，收走了他们的罪证，还将他们赶下了天界。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悄悄回到侯府，守在用堰坤盘布下法阵周围，只等邱夜寻到阿努，进了府中的阵眼，就能启动法阵，让阿榆在众神面前诈死脱身。
可阿努迟迟未来……
灵照攥紧了手里暗藏的匕首，低声道：“阿努怎么回事？再不进来，等会儿开戏了，就来不及了！”
雁池望着结界的方向，眉头紧锁：“外面打斗声停了，怕是出事了。”
鹿台摸了摸腰间的暗器，沉声道：“再等等，阿努肯定不会放弃榆姐姐的！”
后花园里，宾客们已经坐定。戏台搭在湖边，红绸绕着柱子，风一吹，猎猎作响。
班主在后台催促着：“姑娘，快上妆吧，马上就该您了。”
阿榆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戏班的化妆师用胭脂在她眼角点了一点红，像一滴血。她想起遖儿软软的小手，想起小榆奶声奶气的“娘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阿榆深吸一口气，穿上那双绣着鸳鸯的彩鞋。鞋跟很高，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步步走向戏台中央。
她知道，这场戏一旦开唱，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戏台后挂着半旧的绛色幕布，布料上绣着的缠枝莲已褪得发白。阿榆攥着虞姬的双剑站在幕布后，指尖冰凉得像握了块寒冰。
眼角的余光越过幕布缝隙，正瞥见第一排主座——龙九缡穿着大红喜服，袖口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刺目光，他身旁的涟月用团扇遮着唇角，鬓边的凤钗随着浅笑轻轻颤动。
再往旁看，龙九缡转世师缡的父母正与邻座的宾客寒暄，满面红光里透着对这门婚事的满意。
阿榆紧紧攥着剑柄，木鞘上的雕纹硌得掌心生疼。她正盘算着如何在戏文唱到高潮时，借拔剑的动作直刺涟月心口，目光却猛地撞进后排——那里坐着的竟是天界的众神！
苍色衣袍如落雪覆身，银甲在灯影里泛着冷光，个个神色肃穆，不似赴宴，倒像在观一场审判。
“该你上场了。”班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催促。
阿榆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幕布。
当她身着虞姬的霓裳衣站在戏台中央时，水袖拂过台板的刹那，台下的龙九缡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如霜。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扭头看向涟月，眼底的震惊混着怒意：“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答应过我，不会告发她的身份！”
涟月却慢悠悠摇着团扇，扇面上的“百年好合”四个字在她眼前晃过，她笑得眉眼弯弯：“不过是请她演场戏罢了，你瞧，她不是演得很乐意么？”
锣鼓声渐急，戏文已唱到垓下之围。
阿榆甩开水袖，步步生莲，唱腔里裹着彻骨的绝望，倒比戏班里的老旦还要入木三分。
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有人拍着桌子赞叹：“这虞姬演得真好！眼神里全是赴死的决绝，活脱脱是当年的楚霸王妃啊！”
龙九缡望着台上的阿榆，她的水袖扫过剑光时，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戏文里的依恋，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他喉头滚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后背竟沁出一层冷汗。
戏到尾声，垓下的楚歌如泣如诉。
阿榆正准备唱完最后一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耳畔突然钻进涟月的传音，那声音轻得像蛛丝，却带着淬毒的尖刺：“虞姬自刎，该是真的了。”
阿榆浑身一僵，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涟月，对方正用团扇遮着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敢不照做？
“你若不死，”涟月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死的便是那两个孩子，还有他。”
她说着，桌下的手缓缓抬起，一把冒着黑气的匕首赫然出现，刃尖正对着龙九缡的腰侧。
阿榆的目光撞在那匕首上，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她飞快地瞥了眼龙九缡，他正蹙着眉望着戏台，浑然不知死亡已悬在腰间。
一股荒谬的悲恸突然涌上心头，她忽然笑了，笑得水袖都在颤抖，脚步踉跄着后退，活脱脱是虞姬见霸王大势已去的绝望。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台下的龙九缡，泪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戏服上洇出深色的痕。
台下的宾客看得痴了，纷纷感叹这哭戏演得逼真，却没人瞧见她望向涟月时，那双泪眼里淬着的毒——她用口型无声道：记住你的承诺，否则便是化作厉鬼，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贱妾生随大王，死亦随大王，愿大王保重！”阿榆念出台词的瞬间，剑尖已抵上颈侧。
她望着龙九缡的眼，心里却在说：不管你是师缡还是龙九缡，若有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愿我们……永不再相遇！
剑光即将划破肌肤的刹那，侯府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巨响！
阿努浑身是血地撞开大门，淡蓝衣袍上的血珠顺着台阶滚落，他看到台上那抹刺目的白，看到那把即将饮血的剑，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可他离戏台还有数十丈，根本来不及阻止。
阿努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燃起了烈火。他抬手死死按住自己的眼眶，指缝间瞬间渗出鲜血。
他嘶吼着，双手猛地插入眼眶，生生将两颗血淋淋的眼珠挖出，狠狠抛向戏台旁的石柱——那里正是堰坤盘法阵的阵眼！
眼珠撞上石柱的刹那，法阵悄然启动，淡金色的光芒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将整个后花园罩在其中，却又未被任何人发觉。
阿榆的剑即将落下时，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邱夜不知何时站在了戏台边缘，墨色的衣袍在法阵光芒里泛着微光，他望着她的眼神，盛满了化不开的忧伤，像藏了一整个深秋的寒潭。
阿榆深深望着他，轻轻颔首，无声的告别。
剑锋划过颈侧的瞬间，邱夜突然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她软倒的身体。他低下头，吻落在她渗血的颈间，一阵奇异的酥麻顺着血脉蔓延开来，阿榆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意识像被风吹散的烟，渐渐模糊。
闭眼前，她瞥见后院的结界突然碎裂，胡缨缨带着妖界的精兵杀了进来。他穿着玄色铠甲，银枪上沾着血，曾经总跟在她身后的孩童，如今已是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当他看到台上的她时，刚毅的眉眼突然软了下来，一声“阿榆姐姐”喊出口，带着无尽的愤怒与绝望。
阿榆的嘴角微微扬起，缨缨终于长大了。
紧接着，白帝、罗阳和竹卿也随即涌了进来，喊杀声、惊叫声混作一团。
恍惚中，她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喧嚣：“阿榆——”
是阿努……
阿努，对不起……小缦和孩子们，就托付给你了……
她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只看到台下的龙九缡猛地推开座椅，大红的喜服在他身后炸开如残阳。他疯了一样冲上戏台，抱起她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悲啸，那声音里的绝望几乎要将整个侯府掀翻——
“阿榆——”
众人只见戏台上的虞姬自刎，血溅当场，气绝身亡。
龙九缡抱着她仰天长啸，鬓边的红绸被泪水浸透，那声悲恸里，藏着迟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