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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劫 第31章 李峡

    陕北是荒凉的,甚至比季同想象中还要荒凉。

    一眼望不到头都是光秃秃的土山,反倒是沟壑里有星星点点的绿色打破这寂寞、尴尬、无聊的世界。

    他们离开西安和老秦分手,季同大方地付款(他向刘秘书借了一百元)之后,和他挥手作别。

    在龙首原上了西北军的卡车,意外发现那带队的就是城门口那个军官。

    两人惊讶对视几秒,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哎呀,额还以为是谁,原来就是你老弟!”

    敬礼之后那军官帮着他把背包举给车厢里的兵士,又帮田晴上车。

    “我表妹田晴,她母亲刚去世,我只好把她带上。”季同解释说,又问:“那天分手匆忙,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哩。”

    “额叫秦川,好记!”军官豪爽地说完,问田晴喝不喝水,然后拿出两个水壶塞给他俩:“带着,省着用,路上还有好远!”说完便和季同聊自己的事。

    原来他是个后勤军官,那日在城门口执勤务是被临时抓差。那个旅舍是他堂伯开的,不过季同怀疑里头可能也有他的股子。

    一路走、一路聊,健谈的秦川说自己其实本家不姓秦,是姓穆,从小被过继给舅舅便跟了他的姓。

    “额听说是上头派来的人,没想到是你。”秦川笑着打量季同,问:“你又不是额们西北军的,不可能是杨主任派的,这身军装也不是东北军。哎兄弟,你该不会是……?”

    “嗯,猜的差不离。不过这事涉及机密,如今非常时期,咱们还是换个话题为好”季同截住他话头并告诉他。

    对面吃惊地看了看他,又瞧瞧他身边穿着东北军军服、配毛瑟手枪的老刘和米新贵,颇有些羡慕地吐舌头说:“额的娘诶,你咋这年轻就……?好、好,不问咧。”

    季同笑笑,反问他:“我刚来确实有好多事不懂,老兄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们为啥赞成杨主任他们?真的只为打日本?”

    “咱关西的汉子么,那都是不怕死的。不过咱不能白死!像以前额们跟着杨主任‘二虎守长安’那会子,是为的关中不叫刘雪亚祸害,那仗打得有意义,对不?

    现在这算啥?给中央军当炮灰打红军,没意思么!”秦川一说,车里四、五个兵都表示同意。

    “与其打内战白死,还不如去抗击倭寇,好歹算个保家卫国!”秦川大声说,见田晴吓得直往季同身边钻,以为声音太大吓着她了,赶紧道歉。

    通过和他们对答,季同大概明白了。其实当兵的追求不高,心安理得打仗、卖命拿血汗钱、吃饱肚子,就这两条。

    刚才秦川说的什么保家卫国都是大道理。

    他猜想大概是由于政府对地方军的不支持、不重视让他们失去了方向,因此共产党那边提出的抗日救国就成了他们心中的理想和目标。

    唉,季同感到这次的事多半起因和对地方军的政策有关,但这方面他是无力去改变的。话说回来,自己能改变什么呢?

    这么一想,季同倒沉默了,只是微笑着看秦川他们教田晴说陕西话。这会儿功夫他们混熟了,田晴慢慢也不再害怕。

    而且老刘和米新贵加入聊天,也让车厢里气氛热烈起来。

    车到铜川县城,早有个排长带着十来个兵接着。和秦川他们友好告别,季同、老刘和米新贵都换上老百姓衣服。

    季同骑了匹马,老刘赶辆骡车,米新贵缩着手在旁边像个伙计,田晴坐进后面的轿厢里。士兵们也都骑着牲口,一行人迤逦向北。

    路上季同和那排长聊天,说你们这地方看来牲口不少,我们在南边可没这么奢侈。

    排长点头哈腰地告诉他长官吩咐,您这是大事得赶时间,所以我们特地找的,平时出差当然还是走路更多。

    季同这才知道,原来在这西北权势和地位是比那台原更高的东西,越是贫瘠的地方,掌握着资源的人越有地位。

    他们在印台留宿,吃过饭那排长还带着两个兵陪季同去孟姜女祠转转,回到住处洗脚水很快端上来,巴结奉承的意思很明显。

    次日到金锁关下,前面已经有几个人等着,米新贵迎上去,和那边的人交谈几句,走回来点点头。

    季同转身谢过那排长,很大方地给了他五十元,对方高兴地谢过,并祝他旅途顺利、平安。

    四个人走过去,前面一个头上包块灰白旧毛巾的羊皮袄汉子,带着股子羊膻气大步迎上前,自我介绍说姓瞿,本地游击队的队长。

    然后指着身后:“同志,马车、牲口都备好咧,都在那枣树后头,这疙瘩离敌人忒近,咱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他说,显然他不知道季同包袱里放着国军的军装,更不知道那证件是真的。

    不过他没说假话,一过枣树,季同就见几个身着灰布衣服的人,头上戴着八角帽,上头缀颗红布五角星。

    一个腰上挂着手枪套的人上前和他握手,笑眯眯地开口招呼:“你是陈季同?咱们是老乡,我家在六安的,你叫我老邓好了。”

    “唉呀,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老乡。”季同惊讶:“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咱们以前应该没见过,我很早就出国了。”

    老邓哈哈笑:“我没见过你,不过看你这军姿就知道肯定是你啦!”然后又和刘犇、米新贵握手、道辛苦,引着季同边朝马车走边说:

    “你的几篇大作我们在红军大学都读到了,真是开阔眼界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这样年轻,好样的!”

    “过奖、过奖,不过是些笔记和心得而已。”话刚说完,季同吃惊:“你刚才说,红军大学里有我的文章?”

    “有!我们也要学习嘛。”老邓呵呵地笑:“在白区工作的同志会给我们送来报纸、书刊,也包括你的大作。不过数量很少,来之不易。

    其实我们身在山区,迫切知道外面的事情,想了解日本帝国主义者和其它列强的情况。

    可惜,南京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似乎觉得我们只有伸出头来挨上一刀的命,什么国家、民族、理想,只是他们衮衮诸公的专利!

    所以我们到哪里,哪里就是四面围堵,要得到外头的消息可难。”

    “政府里的确有很多人是这样想的,但也有例外。据我所知江万里校长、张淮南先生都不同意,但是他们人数太少,改变不了大局。

    像我,人微言轻,能有几篇文章被别人关注和同意就开心得不得了,但仔细想来,也未能改变什么。”季同说完叹口气。

    老邓一笑未作置评,先请田晴上马车,依旧是米新贵坐在车把式身边,老刘和季同都骑了马,队伍转过两道弯,金锁关已经离着很远,并且在尘土遮掩下很模糊了。

    两天后他们到达延安,这是一路上季同见到的最大城市。

    东北军已经撤退,红军刚刚进驻,街道上人不算多,但其繁华程度不是铜川可比,显然这是座“重镇”。

    在这里,季同看到穿灰色、土蓝布服装的红军官兵更多。他们虽然几乎人人衣服上打着补丁,但个个眼睛里有光,言谈、行为得体。

    季同暗暗拿他们和自己见过的其它军队做了个比较,感觉恐怕只有中央军里个别部队才有这样的精神劲儿,其它包括西北军和东北军都只是着装齐整而已。

    如果抛开服装的因素,这些人更像个“军人”。而他们眼里,包括在招待所做服务工作的那些少年在内,眼里透出来的是种令人战栗的光芒。

    季同不明白这光芒的来由,但绝对不曾在其它国军官兵眼里看到过,即便把那些最“有精神劲儿”的国军都算上!

    路上季同了解到老邓是被派来接他去保安的,因为那里是苏维埃的首都。

    他们在延安过夜后继续往西走来到比延安小很多的保安,季同原来只是在地图上了解到“此地瘠薄、难养重兵”,现在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看来在这么个地方藏数万大军,的确有着现实困难。

    次日一早,老邓带来一位客人。这人圆脸、八字胡,戴副圆圆的眼镜,面色却有些苍白。

    “喏,我又带了位老乡给你。”老邓笑呵呵地介绍:“李峡,他也是老乡,巢湖的。”

    季同愣了下,顿时手忙脚乱,想敬礼却又发现没穿军装。李峡上前一步主动伸手,微笑说:“别麻烦了,就这样不是很好嘛?”

    “这,这岂不是怠慢李长官?”

    “哦?你知道我?”

    “您既晓得晚辈,晚辈岂有不知大名之理?”季同苦笑,他在戴雨农手下的时候对这个名字早听说不知道多少次,军统谈起此人就觉得灰头土脸人人叹息。

    和李峡一说,他和老邓都哈哈大笑。“你这小友真是有趣,别人避之不及的话题,你却主动得很。好、好,我喜欢!”

    李峡说完,掏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待会儿我要带你去见李部长,时间尚早,咱们先在院子里聊几句?”

    “行啊!”季同听说,顿时来了精神,问:“是不是应该穿军装?”

    “最好不要。”老邓赶紧摆手:“你在这里穿着国军的军服,不怕哨兵开枪?”说完呵呵笑着挥手:“我的工作完成了。老李,人就交给你了呵!”说完先告辞走了。

    两人坐下,换上红军制服的米新贵拿来了大枣和花生,老刘给季同披上大衣,又抱来两个坐垫放在院子当中的石碾盘上,田晴端来茶水:“请先生喝茶。”

    “谢谢你。”李峡点点头,问季同:“她就是你救的那个日本小姑娘?”

    季同愣了下,看了眼脸色苍白的田晴,坦率地承认:“是,他父亲希望我提供帮助,带她离开西安。”

    “嗯,我听说了。她母亲和继父都很可惜,她的继父家里估计还不知道呢,需不需要我帮你通知广东那边转告一声?”李峡问。

    “晚辈心领了,不过我回到南京发个电报详细说明情况并非难事,这等私事岂敢麻烦长官?”季同客气地谢绝。

    李峡点头并未坚持,看着田晴离去,转开话题说:“你的情况我都清楚,甚至你家里情况我也了解。

    陈家是讲原则、开明的绅士,对地方建设多有贡献,且没有镇压人民、刻毒盘剥的血债,这很难得。

    其实我也是刚从西安赶回来,今晚还得出差,临行和你这个小老乡见面聊天,你可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