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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劫 第31章 子任先生

    刚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季同就已经在想“为什么”了,不料对方像是看透自己心思,先提了这个问题。

    “呃,晚辈斗胆猜测,”季同想了下,小心地回答:“长官可是想从我这里了解雨农先生那边的事?”

    李峡哈哈大笑,摆手说:“我若想知道,根本他戴雨农就瞒不住!”然后用手指指季同:“我是因为你的缘故呵。”

    “因为我?”季同没想到说来说去又回到自己身上,有些困惑了。

    “是的,因为你是个有正义感,愿意为国家、民族奉献的好青年,因为你出污泥而未染,是朵难得的莲花,这在国府那边是十分难得的。”

    李峡很认真地说:“我来不为夸你、奉承你,而是因为担心时间久了季同老弟你会失去本真,变得和他们一样,变得麻木、随风逐流,追求个人的利益与前程而不惜手段。

    这些东西害了国民党大多数党员,让它蜕变成了公器谋私的一个个小集团,早已忘记中山先生的教诲和殷切期望。”他说完看着季同,等着他对自己这番话的反应。

    季同神色黯然。虽然对手是个红色特工负责人,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说了全部的事实。季同回想自己归国以后听到、看到的,谁都知道国民党生病了,但他们似乎无能为力。

    谁知李峡听了冷笑一声:“不是无能为力,是宁可这个党成为松散的小集团联合会,也不愿它变成坚强、民主、吃苦耐劳的民族脊梁。

    出于独裁统治的需要,必须这样做,团结的民众对独裁绝对不利甚至是致命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季同再次愣住了,他好歹也是读过书、留过洋,知道历史和典故的人。

    在心里稍微琢磨,季同不得不承认对方又说对了。没想到,竟这样厉害!

    李峡摆手,谦逊地说:“不是我厉害,这都是我们李部长说的。他呀,算是把对手给琢磨透喽!”

    “他是不是觉得国民党已经无可救药?”季同问。

    “国民党也不全是这样的人,正直、坚守的不无人在,譬如江将军。”李峡微笑着说:“如果有必要,你自己又同意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加入。”

    “您是指做个孙夫人那样的?但他们人数太少了!”

    “是呵,人太少。”李峡点头,问:“你知道鲁迅怎么说吗?

    他曾有篇文章,说若要灭亡一个民族,只需在其中培养出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再让这批利己主义者去祸乱这个民族的道德,一个人人利己的民族将不攻自破。”

    季同咽下唾沫,垂头说:“真是一针见血!”他沉默片刻又说:

    “不幸的是,他的话正在我华夏变成现实。

    看西安出事后南京那些亲日派的嘴脸,还有人不顾尚未痊愈拖着伤病之躯,不远万里赶回来抢班夺权的……。哼,诸般表演为谁看?”

    “何止西安?”李峡拍拍他肩头:“从民国十六年以来,内战不断,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他们所为的,不都是地盘、金钱和权力吗?张杨及其所部为何厌战?你自己也亲历了,应该多少有所感悟吧?”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回头道:

    “所以,我赶来告诫你,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到他们的队列里去,不要把他们当成人民的意志来信奉,要有自己的判断和目标,做你自己愿意成为的那种人!”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两小时,季同逐渐放下心防,向李峡袒露心声,将自己近来的疑惑和顾虑向他请教。

    李峡没有摆长者的架子,而是仔细为他剖析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的现状,分析各派心态与立场,帮他认清事实和方向。

    在和他的谈话中,季同渐渐了解了更多国共两党的恩怨经过,搞明白了中原大战、福建事变的背景。

    他们还就日本、英美、法德对中国的政策、态度交换了意见。

    在这两个小时里,季同切实感受到共军这边对日本侵略的高度警惕,而且这种警惕不是近两年才有,而是根据清末以来的历史得出的结论。

    “日本帝国主义是无法抑制自己对控制中国、独占这块世界上最肥美国土或将其霸占为自己殖民地的欲望的,他们早已将黄海看作自家的鱼塘,蹲在一旁等着摘走中国内战的果实!”

    李峡断定:“我们的民族要么聚拢起来反抗,也许还能赶走侵略维护自己的独立;要么乖乖地为他们的天皇奉上自己、妻儿以及未来的子孙,但这可能吗?”

    李峡公带着他沿着山路往上走,上边不断有人下来,扛着大小的手提箱、木箱、各种编筐。“他们在准备搬家,”李峡公解释说:

    “我们已经决定搬到延安去,那边地方更大些。现在是红军大学和一些地方机构先搬,估计要忙一周左右。”

    他们来到一片平坝子上,穿过忙碌的红军战士们,季同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单手卡腰正和个穿羊皮袄的农民说话,看到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走过来眯着眼上下打量:“哟,这么年轻?峡公呵,你们不会搞错了吧?”

    “怎么会?我哪里会糊弄你李子任?”

    听李峡公这话,季同才明白原来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子任!连忙立正:“李先生好,卑职陈季同奉命作为信使,初来乍到请多关照!”说完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呵呵,我听说你年纪轻轻把日本了解得很透彻,没想到这样年轻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哟!了不得!”李子任指指那在山壁上挖出来的窑洞:

    “这里乱哄哄地不是说话之处,我们到里面好不好?”

    “客随主便,季同没有意见。”

    于是他们找了个已经几乎搬空的窑洞坐在炕沿,李峡搬来张条凳作陪。有战士拿来开水和陶碗。

    李子任很抱歉地说:“让你见笑了,我们这里的条件可比不得南京、西安哟!”

    “革命者不以环境条件为意,而应以谋求民众之福祉为己任。”

    “哎哟,军校教得不错!”李子任先夸了句,然后又说:“不过能最后落在实处的并不多诶,口惠而实不至,此务虚者也。我们的小先生不要走这条路!”

    “谨遵教诲!”

    见他还有些拘谨,李子任指指李峡说你俩老乡吧?然后问起他家乡情况。

    季同一一作答,后来慢慢说起长兄在家乡所作的变革,公司化以及股份制等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点着一直烟拿在手里,却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些问题。

    “陈家的例子很特殊,但我很喜欢。”李子任吸口烟说道:

    “虽然这在中国农村可能是极少的情形,但它代表士绅地主阶级主动求变、适应社会发展的一种趋势,带有进步的意义是值得关注和肯定的!”

    “先生的评价,家兄若听到一定非常受鼓舞。不过这话可不敢传出去,因为已经有人唧唧歪歪地攻击我家赤化、亲共哩。”

    李子任笑着点头:“咱们这些乡绅老爷们呵,别的不会,相互倾轧是很有一手的!”他说完转过来问李峡:

    “你们谈过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和季同探讨,时间也许会长些。”

    他这话提醒了季同,赶紧取出信件来双手递过去:“差点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李子任把信放在身边,用手指点点:“他呵,无非是想说看在旧情上不要难为我等等,没什么大不了。

    甚至我敢打赌这封信是别人代写的,根本不是亲笔。他不会将自己的笔迹留给对手,你信不?”

    “那……他让我来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拉近关系么?”

    “倒也不是,这封信要试探我们的态度,以及处理方式等等。聪明劲儿都用在这里!”李子任冷笑,说完将信推给李峡:

    “你们几位大将先看看,给我个意见。”

    李峡答应着接过来,对季同说了声:“好好想想我对你说的话,等我忙完了咱们再见!”说完先告辞出去。

    “先生想问什么?在下知无不言。”季同表示。里屋只剩他们两个,外屋站着一名红军,大约是卫士这类的。

    “我听说你有个观点,认为中日之战,我军不会速胜,而是惨胜?”

    “是这样,届时整个中国东部都会卷入战火。卑职认为我军只能以空间换时间,最后在长期消耗战中拖垮日本。

    日本的弱点在资源和强大的生产力,一旦消耗远大于生产,日军在战场上无论兵器、火力、器械、装具……各个方面都会陷入短缺和匮乏状态。

    对殖民地的剥削远不能如其所愿,那么在战争中会发生优劣反转,这就是我国反攻时机的到来。”

    “你有证据可以支撑这种理论吗?”李子任问。

    于是两人投入了一场学术研究,季同开始从各个角度例证自己的观点,而李子任则从辨证哲学的角度不断引发季同的思考。

    季同过去没有接触过社会学、哲学的范畴,很惊讶他的这种推理方式。结果他在介绍完自己观点和论据后,又反过来向李子任请教哲学的问题。

    李子任给他推荐长征途中大家讨论过的小册子,叫《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建议他看看。

    然后又介绍说自己最近在看很多书,打算从其中了解理论与实践之关系……。

    “我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源于从历史上他们的步步紧逼、蚕食所体现出来的野心。你又是为什么呐?是因为在日本看到的、听到的?”李子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