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书看 > 江南忆 > 第44章 瓷城旧情事

江南忆 第44章 瓷城旧情事

    苏浩自从辞业回乡后,就金盆洗手,再也没做过赝品了,现在玩起拉坯来手生。

    他本想做一个荷叶口的高颈花瓶,然而转着转着,手中软腻的瓷泥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塌了下来,左兰看得惊心,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两人的手不知不觉地触碰到了一起,他们都愣住了,一时四目相对,那个花瓶旋转着旋转着,失去控制,从他们的手中渐渐退去,又还原成了泥。

    苏浩尴尬了,赶紧把手缩回,“抱歉,我好久不玩了,手生。”

    左兰也收回了那双滑腻白净的手,“没事,多试几次就能找回手感。”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苏浩说:“要不我们一起做吧!”

    左兰一时愕然,忽然也笑了,“好啊!”

    于是,他们俩凑在一起拉一个花瓶。在拉坯的过程中,瓷泥匀速转动,手推着、扶着柔软细腻的瓷泥,犹如在抚摸美人的肌体。如果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就是泥做的,陶瓷是泥与水的完美交融。做陶瓷的过程,是“润物细无声”的,再粗糙的心在泥与水的交融之中也会变得细腻、多情。

    苏浩与左兰配合默契,很快,一个新的瓷瓶胚胎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诞生了,那瓶子瓶肚圆润,如同盛夏累累欲坠的果实;而瓶口纤巧,向上张开,如同一朵开得正盛的牵牛花。

    左兰把那乳白色的瓷胚放在木架上晾,苏浩在木架前驻足欣赏。那瓶口与瓶肚之间流畅、优美的弧线,像美人的腰间,又或是脖颈处的一弯。

    “你喜欢吗?”左兰把手上的瓷泥洗净,走到了他身边。

    “当然”,苏浩回过头来笑了笑,“想不到我们的第一次合作还挺成功的嘛!”

    左兰嫣然一笑。此时,她院子里种着两盆秋兰,都开花了。在夕阳般的白炽灯下,纤长、优雅的花瓣,像栖息的蜻蜓,在夜风中翕动。

    苏浩望着她发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左兰慌忙拉住了他的手。

    苏浩心中一荡,“怎么了?”

    她眼帘低垂,纤长柔滑的手微微地颤动,“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故事吗?”

    苏浩确实对她的过去很好奇,但也深知那是她心底的秘密,是一道不愿意触及的伤疤。

    他说:“那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多问的。”

    左兰眼眸含笑,却闪着泪光。

    “不,你问了我很高兴,我早就想告诉你了。”

    说着,她拉着他重新在小竹椅上坐下。

    苏浩知道自己再晚回去夏清荷可能会大发脾气,但是此时他无论如何是走不开了。他问:“你跟你丈夫,是怎么回事?”

    左兰的神色变得忧伤起来,眼前的那台拉坯机仍在不停地转动,如同记忆的漩涡,把心底那些支离破碎、刻骨铭心的片段,一一卷起。

    她是四年前来到樟城的,樟城是她母亲出生的地方,这所小楼房是她外婆留下的。而她出生的地方在景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用美丽的陶瓷堆砌出来的城市。

    时光倒流,事情要从左兰还是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说起。左兰是景城一名普通瓷匠的女儿,她的父亲在繁长复杂的陶瓷生产工序中,只负责给陶胚画上精美的图案。在左兰生长的那条巷弄里,住着很多跟她父亲一样从事着陶瓷工艺制作的人,也有许多年纪与她相仿的孩子,其中有一个叫顾逸诚的男孩子很特殊,总有很多孩子围着他欺负,叫他杂种,骂他妈妈下贱。善良的左兰觉得他很孤单、很可怜,就常常去找他玩,两人一起上下学,耳鬓厮磨、两小无猜。虽然他们仍然被人孤立、被人嘲笑为两口子,但他们依然把彼此当做阳光,相互照映着,无忧无虑地长大!

    十六岁,左兰已经出落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而比她大一岁的顾逸诚也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这时的顾逸诚已经不会再被其他孩子欺负了,但左兰的美貌却让一些不怀好心的人垂涎。像呵护一件美丽的青花瓷一样,顾逸诚一直守护在左兰身边,经常为她跟人打架,总是弄得鼻青脸肿。左兰很感动,她明白这么多年来,她跟顾逸诚之间已不仅仅是友情这么简单了。

    在美丽的瓷江左岸,有一座绿山,丛林掩映之下,有许多废弃的陶瓷小作坊。记得那是个夏天,顾逸诚带着左兰来这山里玩,在爱情的发酵下,他们相拥相偎、肌肤相亲,第一次偷食了禁果。

    可是,年少的他们还没有尝够爱情的甜蜜,悲剧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踵而至了。

    顾逸诚的身世不简单,他是他妈妈独自抚养长大的,他的爸爸顾瓷匠是为制瓷世家“南氏瓷业”工作的。顾瓷匠在一次采集高岭土的时候,从高山坡上掉下来摔死了。几个月后,他年轻貌美的妻子就生下了顾逸诚,说是遗腹子。然而,巷弄里早有流言,说南家大少爷给顾瓷匠戴了绿帽子,种下了顾逸诚。顾瓷匠之死也绝非偶然,他是在发现自己的妻子跟南大少爷的奸情之后,被人设计害死的。

    这些流言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虽说是捕风捉影,但却在瓷工之间口耳相传,一些小孩子听到大人闲聊,童言无忌,到处乱说,这也就是顾逸诚小时候被孤立、欺负的原因。而且从小到大,顾逸诚不止一次地撞见妈妈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起初懵懂,后来愤怒,再后来就麻木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自己的特殊身份。

    顾逸诚十八岁那年,他妈妈病逝。他终于回到了亲生父亲身边,成了他亲生父亲的“养子”,改名“南逸诚”,成为了南氏瓷业的未来继承人之一。而就在这时,左兰怀上他的孩子。南逸诚坚决让她打掉,他们年纪还小,不该有孩子,而且这个孩子生下来也只会重蹈他荒唐的命运!可是,左兰不忍心害死这条无辜的生命、他们爱情的结晶。她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他,远走他乡,来到了樟城她外婆家。

    在樟城,左兰在外婆的帮助下,把孩子了生下来。为了纪念这段苦涩的青春恋情,她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左岸”。右岸坚韧,左岸柔软,她与南逸诚的故事发生在爱情河畔。

    左岸三岁时,左兰的外婆去世。无奈之下,她把他带回了景城,找到了南逸诚,要他叫他“爸爸”。南逸诚认了他们,为他们母子俩建了一座他亲手设计的房子,把他们养在了青山绿水之间,他自己也常常过来跟他们一起生活。九年里,一家三口过着相对幸福、安稳的生活,南逸诚给左岸安排学校上学,给左兰营造了一个极具情调的陶瓷创作空间。然而,他一直没有将她公之于众,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左岸十一岁时,他爸爸终于结婚了,然而却是跟一位富家千金。左兰心灰意冷,再一次带着儿子离开了景城。临走之前,南逸诚送了她一份大礼,那便是当年从苏浩手里买走的那件古董——青花瓷观音瓶。

    左兰回到樟城后,算是看破红尘了。她从她舅舅的手中买回了外婆留下的这座老房子,重新装修,开了名为“念瓷轩”的陶瓷店。从此就守着念瓷轩、抚养着左岸,过平淡如水的日子。

    故事讲完,兰花在秋风中颤动,左兰不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苏浩恍然大悟,难怪当年那个陶瓷商肯花那么大的价钱买那个带兰花的青花瓷观音瓶,还说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也难怪左兰才三十出头却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

    左兰问他:“现在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是不是像那天来砸我店的女人一样,认为我是婊子、狐狸精?”

    苏浩当然不会这么想,她就像青花瓷一样,美丽而易碎,多情而福浅。他说:“不,你没有错,你过得太苦了,那个男人不懂得珍惜。”

    左兰凄然一笑,“他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其实他最爱的还是自己。我不怨他,只怪我自己当初太傻了,早早地把青春交给了他。”

    苏浩由此联想到他女儿早恋的事,青春恋情如果不加控制,很可能结出苦涩的果,他不希望让女儿重蹈左兰的覆辙。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女儿在你这里,希望你帮我盯着她点,别让她太晚回家。”

    左兰纳闷了,说:“你怎么这么急着回去?是不敢深夜开车,还是怕在这儿留久了我会吃了你?”

    苏浩笑了,不得已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把他跟夏清荷的关系向她挑明了。

    左兰听后,惊讶无比,说:“她既然是你的未婚妻,那为什么又要在你家当保姆?”

    苏浩只得又把其中的缘由解释给她听,又叮嘱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女儿。

    左兰冷下脸来,“那你快回去吧,免得你未婚妻醋性大发!”

    说完,她背过脸去不看他。

    苏浩见她生了气,不好宽慰她什么,也不好置之不理,说:“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么多,我理解你。”

    “应当是我谢谢你。”她依然背对着他,没好气地说。

    苏浩不好久留,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后,夏清荷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他说在路上遇见了一个老同学,吃了顿饭聊了聊天。夏清荷不冷不热地说:“只要不是女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