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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忆 第86章 祸福旦夕间

    六月的最后一天,苏浩早上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从景城打来的。他对景城这个地方陌生又熟悉,一年前,他生命里另一个重要的女人离开了他,回了景城。他跟她约定不再见面、不再联系。一年过去了,他这还是第一次接到从那边打来的电话。

    苏浩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然而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阿兰病了,是癌症,她希望见你最后一面……”

    苏浩挂了电话之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左兰病了,给他打电话的男人是南逸诚,左兰跟他的亡妻江雁得的竟是同样的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时隔五年,苏浩依然清晰地记得江雁怎么发病住院、怎么治疗吃药、怎么撒手人寰的情景!

    还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苏浩把古玩店提前歇了业,买了蛋糕,亲自下厨准备晚饭。江雁在一旁给她打下手,两人一边处理着蔬菜瓜果,一边说说笑笑,谈论着生活和女儿。那是他最后一次跟健康的她在一起,然而就在他问她“鱼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的时候,她突然在他身后倒下了,手里的西红柿落地,远远地滚去……

    从此以后,江雁住进了医院。苏浩变卖了店里将近一半的古董,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求医生不惜一切代价把她治好。她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他二十岁以后的人生。然而,她的病,无论用多贵的药、多先进的科技,都难逃一死。化疗之后,她变得格外憔悴,瘦弱不堪。那时候苏浩恨不得让医生把她的病转移到自己身上,让他承受病痛的折磨,甚至为她去死。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是陪在她身边。

    江雁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主动放弃了治疗,让他带她回家,带她去所有留下她美好回忆的地方。苏浩什么都答应她,什么都愿意为她做。然而,当她提出要回他的故乡的时候,她的身体进一步恶化,无法再完成最后一个旅程,这是他们终生的憾事。她弥留之际,问他是否还记得当年她跟他第一次回乡时说过的话。苏浩当然记得,她当时说想在晚年,和他一起在乡下买下一片山林,建一所房子,养花草和动物,读许许多多的书。然而,还等到他们老去,这个愿望就再也没法实现了。

    江雁去世后,苏浩感到四大皆空。人这一生,挣那多钱有什么用,他连最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江雁发病之前,一直都好好的,生活饮食,样样精致,可为什么还是突然得了那种病,为什么会在生病后短短一年的光阴里就离他而去?苏浩想不通,医学上也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实现江雁在乡下买地隐居的夙愿。年轻的时候,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从乡下走出来,在大城市里过上体面的生活。江雁帮他实现了这一切,然而他却没实现她的愿望,一直恋着俗世里的荣华富贵,没把她“淡泊名利”的话放在心上。

    此后这五年来,苏浩开果园、包水库、养花种草,日子过得宁静而安逸。他觉得人的生命就应该像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样,在大自然中生,在大自然中死。所谓的钱财、地位,拥有过之后就没什么稀奇,不过是累赘。只有自己这一辈子的经历,和心中挂念着的人,才是值得珍惜的。

    现在,他有一位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有一个貌美如花、古灵精怪的女儿,他以为他的后半生将会一直这样宁静而安逸地过下去。而没想到,今天,他又一次陷入了死亡的梦魇。

    他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十八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奶奶,相继死在了他面前。人到中年,他亦师亦友的妻子又离他而去。而现在,他好不容易从丧妻的阴影中走出来,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曾经深爱过的、跟她前妻极其相似的情人,又要离他而去。

    苏浩的书房里还摆放着那个将他与左兰的缘分捆绑在一起的青花瓷观音瓶,那青花瓷观音瓶饱经岁月的沧桑,却依然气韵不改,而那个宛若青花的女人却很快要香消玉殒了。

    他跟左兰交往有两年的时间,在他婚后,还跟她有断断续续的来往。他没法把她当作陌生人,而她也无法割舍曾经的那段感情。然而,他已经选择了夏清荷,而她也始终摆脱不了南逸诚。两人起初的交往只是像朋友一样,发乎情止乎礼。他每次来樟城出售瓜果、水产,总要跟她见上一面。而左兰亦在念瓷轩等他,两人聊起陶瓷、琴筝这些风雅之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然而,日久情深,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守得住底线。

    后来,夏清荷实在受不了他的“脚踏两只船”,跟他撕破了脸,要他再次在她们之间做出抉择。苏浩犹豫不决,而左兰主动退出了,因为南逸诚的前妻死了,他终于要实现对她的诺言,要把她接回景城。苏浩虽然不舍,担心她回到景城后的境遇,但是除了让她离开,他们别无选择。

    左兰离开后,苏浩以为他跟她的事就此了结了,他再也不用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再也不用在道德与情爱之间徘徊了。可是,今天突然传来一声她的噩耗,打破了他自以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生活。

    中午吃饭的时候,苏浩食不知味。夏清荷看出了他今天的不对劲儿,问他怎么回事儿,苏浩只好把左兰病危的事情告诉了她。

    “你想去见她?”她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语气。

    苏浩点点头。

    “什么时候?”

    “下午吧,越快越好,我怕晚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低着头说。

    夏清荷一直忍着气,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出来。她说:“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就算你去见了她一面,她就能恢复健康?”

    苏浩说:“我是对不起你,可是我爱她的同时,也深爱你。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跟她在一起,最初只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

    “可怜?”夏清荷心中苦涩,说:“难道我就不可怜?我这辈子就想找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男人,可是第一个丈夫是个浪子,第二个丈夫早亡,现在碰到了你,我以为你会实现当年的诺言,一心一意对我好,可是你又一次背叛了我!”

    苏浩说:“这世上的感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在我跟她已经有了感情的情况下,如果我一心一意只爱你,那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无情的伤害。”

    夏清荷“哈”了一声,冷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少诡辩,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谓的有了感情,不过是你们寻花问柳的借口!”

    苏浩知道她无法理解,说:“就算是这样,她就快要死了,你好歹让我去跟她见一面,这样我跟她的事才算彻底了结。”

    夏清荷指着门说:“你去,最好死在路上为她殉情!”

    说完,她跑上楼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流涕。

    苏浩来敲她的门,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无论如何我都是爱你的,否则我也不会跟你结婚……你知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很多次死亡,我身边重要的人总是一个个的离我而去。这次,左兰也要不在了,我跟她相识一场,如果见她最后一面,我一辈子都没法心安。”

    苏浩自顾自地说着,然而夏清荷迟迟没有回应,只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心里也很难受,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丢下她,开车去景城。

    “等等!”夏清荷突然打开了房门,“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肯原谅我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夏清荷恨恨地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催得你这么着急去见她!”

    苏浩对此无言以对,她的怀疑合情合理。

    一路上,苏浩开着车,夏清荷坐在副驾驶上。大概是因为担忧着左兰的死,又大概是对夏清荷心怀愧疚,他心事重重。他这辈子说不清是高尚,还是卑鄙。他有过四个女人,第一个是夏清荷,他在她愿意为他抛弃一切时候,离开了她,又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回到了她身边;第二个是江雁,她改变了他的一生,把他从一无所有变得应有尽有,他这一生最美好、最幸福的日子都是跟她一起度过,然而她却先他而去;第三个是林洁,也许他从没喜欢过她,可是她对他是那么痴情,即使他对她始乱终弃;第四个是左兰,她像一只美丽的、折断了翅膀的鸟,他把她捡起来揣入怀里,然后她被他治好了伤,就依依不舍地离去。

    苏浩自责,或许当初他就应该守着江雁的坟墓,孤独到老、终生不娶,这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情爱纠葛了。可是这世间的事,哪里有两全其美的?如果他不跟夏清荷重逢,他欠她的情债,这辈子就没法还。而他如果不遇上左兰,人生中也就会少一道旖旎的风景。人生无论做出怎样选择,都会留下遗憾。

    景城与樟城同属于一个省,只有四个多小时的汽车车程。只是景城四周山环水绕,地形复杂,不像樟城大部分地方是平地。车子进入景城地界,苏浩悬着的心稍稍有些安慰,他很快就要见到她了,南逸诚给了他她住院的地址,也不知道他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的情景。南逸诚应该也知道了他们关系,但遗憾的是,南逸诚没有在电话里让他听到左兰的声音。南逸诚会大大方方地原谅他吗?苏浩与南逸诚只有过一面之缘,在他的印象,那是一个阴沉着脸,又不乏深情的男人。当时他听说他买那个青花瓷观音瓶是为了送给心爱的女人,心里还挺感动的。只是,南逸诚跟左兰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了,他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早把她接回景城去?可见他最爱的还是自己。而左兰虽然一直有心另外找一个男人结婚,却总是摆脱不了南逸诚,难道仅仅是爱他的原因?

    想到这里,苏浩突然意识到南逸诚给他打的这个电话蹊跷得很,哪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绿帽子?而南逸诚那样一个自私自利,在事业上野心勃勃的男人更不会允许!

    苏浩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前半生倒买倒卖古董,见多了尔虞我诈、坑蒙拐骗,南逸诚给他打的这个电话,怎么听都像一个骗局,而他触景伤情了大半天,居然一点儿都没怀疑。

    山间公路上,苏浩不寒而栗,一时紧张了起来。夏清荷察觉到他放慢了车速,而且满头大汗,问:“你怎么了?”苏浩想着立马掉头回去,然而就在这时,前面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突然走偏了,猝不及防地朝他们驶来,苏浩急忙躲闪,然而时间太紧,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那庞然大物就要往他身边撞过来了,苏浩紧紧地握住了夏清荷的手,下意识地为她挡去……

    父女连心,车祸发生的时间,苏禾已经下了飞机,坐上了客运大巴。大巴快要抵达樟城的时候,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昨晚在梦中见到的情景,一时头晕目眩,呕吐了起来。

    苏禾把秽物吐到了一个塑料袋里,周围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

    “你晕车啊?”木北连忙扶着她,递给她一瓶水。

    苏禾说:“我以前都不晕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到了樟城后,木北被他家司机接了,先回家了。苏禾在车站只见到了涛子叔叔,却不见来接她的爸爸。

    “我爸爸怎么不来接我?”

    涛子叔叔依然笑容可掬,说:“你爸有事,跟你夏妈妈开车出去了。今天晚上啊,你可以先住在我家,他们明天就回来了。”

    苏禾追问爸爸和夏妈妈开车去哪里了,苏涛也不清楚,说:“他们俩口子,游山玩水去了吧。”

    苏禾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这样的场景感觉似曾相识。妈妈发病出事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情景。

    这天晚上,苏禾不断地给爸爸打电话,然而回应她的总是“无人接听”,直到民警打来电话,传来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