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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小桂 第445章 清扫蛀虫之二

    将军府书房内,灯烛彻夜未熄。小桂伏案疾书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塑像。案头堆积着莫三自康西发回的细则草案、莫涵整理的京畿总馆账目疑点,以及各地零星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风闻。康西一案,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至莫家女子医馆体系的每一个角落。这涟漪,是警醒,亦是危机。

    莫珺负手立于窗前,凝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秋虫的鸣叫也显得格外寥落。他知道,单靠莫三在康西的细则与后续的巡查震慑,尚不足以涤荡这盘根错节的积弊。须得有一道如天网恢恢、又似洪钟大吕般的铁律,由上至下,覆盖所有分馆,方能从根子上震慑宵小,扭转乾坤。

    小桂的笔尖,饱蘸着墨汁与沉重的心绪,更凝聚着连日来与莫珺、莫涵反复推敲、字斟句酌的心血。她依据康西案的惨痛教训,参酌各地医馆积年旧例,更融入了子璐昔日管理总馆的严苛精髓与莫离治军的铁血手腕。一条条、一款款,力求权责明晰如刀切斧凿,流程环扣如精密的机括,监督制衡如天罗地网。

    最终,两部沉甸甸的章程诞生于案头:

    《女子医馆采办仓储十方铁律》:其文如刀,直指药材质检、价格核验、银钱交割、仓储管理、账目造册等要害环节,规定之细,罚则之严,前所未有。尤其新增“三方核验”、“盲样抽检”、“账期轮查”等法,如同数道铁闸,死死卡住贪墨之手可能伸向的每一条缝隙。

    《女子医馆同仁戒勉令暨赎罪章程》:此令更如惊雷炸响!前半部,以康西主犯周奎血淋淋的下场为楔子,历数贪墨之害,字字泣血,句句诛心,警告同仁莫存侥幸,莫家清誉不容玷污,违者必遭雷霆之殛!后半部,则如同在密布的阴云中撕开一道口子,透出一线带着寒意的微光—— “赎罪之径”。

    这“赎罪之径”,便是小桂与莫珺反复权衡后,定下的惊世骇俗之策:

    “凡我莫氏女子医馆同仁,无论职司高低,凡曾有贪墨之行、克扣之举、以次充好之弊者,自本令张贴之日起,限一月为期!”

    “期内,可选二途自赎:其一,将所吞没之钱款,无论多寡,尽数兑为官银或足色纹银,亲至各地‘汇通’票号,存入特设之‘莫氏清源’账房。存单之上,仅需注明‘返还’二字,无需具名。票号掌柜已得严令,绝密存之,不问来处。”

    “其二,若心存畏惧,不敢亲至票号者,可将钱款以油纸厚裹,密封妥当,于夜深人静之时,悄然投入其所在医馆总管签押房之门缝之内。包裹之上,亦只需书‘返还’二字。”

    “各馆总管,自接此令,须即刻于馆内僻静处置一上锁铁箱,钥匙自掌。凡收得门缝匿款,须即日启箱点验,登记数目、时辰,封存入库。并于三日内,将所收款项总数(不列明细)及匿款包裹封存之原样,快马飞报京畿总馆备案核查,绝不容私匿分毫、延误片刻!”

    “此一月宽限,乃上天好生之德,亦是我莫家予迷途者最后之回头岸!然,宽限非纵容!总馆已密遣账房老吏及军中退役之精干校尉,组成‘清账纠风’十数队,暗持各馆历年账册副本,分赴四方!一月之内,彼等将如影随形,明察暗访,详核各馆新旧账目、仓储实情、银钱流向。凡有虚报匿款、妄图蒙混过关者,一旦查实,视同顶风作案,罪加三等!其惩处,将远超康西周奎!轻则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烟瘴之地,永世不得归乡;重则……立斩不赦!”

    “而于一月期内,能幡然醒悟,依上述二途返还赃款者,无论数额,无论过往,总馆承诺:其一,此还款行为本身,不予追究;其二,过往罪责,视其悔过程度、返还数额及后续表现,可从轻发落,或罚俸降职,或调离要害,予其改过自新、戴罪立功之机。此乃破格之仁,望迷途者,切莫自误!”

    此二令一出,由总馆掌印书记官亲笔誊录数十份,钤盖莫珺代掌的总管大印与子璐留存的药王金印。以八百里加急之速,由京畿驿站快马飞驰,如一道道裹挟着寒霜与赦令的箭矢,射向大夏国境内每一座悬挂着“莫氏女子医馆”杏黄旗的城镇。

    消息所到之处,无异于平地惊雷!

    京畿总馆,告示墙前。当那墨迹森然、盖着鲜红大印的《戒勉令》被管事高声诵读完毕,黑压压的人群陷入一片死寂。旋即,嗡鸣声如潮水般泛起!药工、学徒、坐堂大夫、乃至洒扫仆役,人人面色变幻不定。有人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手指无意识地在粗布衣襟上反复揉搓;有人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那白纸黑字,脚步悄悄向后挪移;亦有素来清白者,挺直了腰杆,目光灼灼,流露出扬眉吐气之色。空气仿佛凝固,又似有无数暗流在无声涌动。

    江南水乡,某分馆签押房。油灯如豆,映照着分馆总管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他死死盯着手中那份滚烫的令文,尤其那“门缝匿款”与“铁箱备案”的字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他猛地推开窗,夜风裹挟着湿冷的潮气涌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楼下庭院深处,那刚刚安置好的、冰冷沉重的铁箱,在月色下泛着幽光,像一张沉默等待吞噬秘密的巨口。

    西北边城,简陋的驿馆内。一位负责押运药材的采办小吏,借着如豆的油灯,哆哆嗦嗦地展开揉得发皱的令文抄件。当读到“流放三千里烟瘴之地”、“立斩不赦”时,他浑身一颤,手中的油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苗瞬间舔舐上干燥的草席!他手忙脚乱地扑打,狼狈不堪,脸上混杂着烟灰与绝望的泪水。窗外,是呼啸的塞外寒风,如同追魂的号角。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女子医馆体系,陷入了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暗涌之中。

    “汇通”票号各地分号,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柜台前,常可见神色仓皇、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将沉甸甸的包裹或银票快速推入窗口,嘶哑着嗓子吐出“莫氏清源,返还”几个字,便如避蛇蝎般匆匆离去。掌柜面无表情地收下,登记,封存,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冰冷的机器。

    各分馆总管签押房的门槛,在夜深人静时,成了最炙手可热又最令人心悸的地方。值夜的仆役常于清晨发现,厚重门扉下的缝隙里,赫然塞着一个、甚至多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触手沉甸甸的物件!上面那歪歪扭扭或力透纸背的“返还”二字,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刺目。总管们依令行事,开箱、点验、登记、封存、飞报,动作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谨慎,额角汗珠涔涔而下。

    与此同时,由莫涵亲自坐镇指挥、小桂远程调度的“清账纠风”各队人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已然悄无声息地渗透至目标医馆。他们或扮作寻常病家,暗中观察药价、药质;或假借核对旧账之名,进驻账房,指尖在陈年账册上飞快滑动,目光锐利如鹰隼;更有军中出身的校尉,借宿馆中,夜巡库房,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然,世间总有不撞南墙心不死、心存侥幸的愚顽之徒!

    期限未至,数道霹雳便已接连炸响,由总馆以加急文书飞传各馆,字字如血:

    “青州分馆主簿赵某,虚报药价,克扣银两达三千余两。经‘清账队’暗访核验,铁证如山!更于宽限期内,妄图销毁旧账,转移赃银。罪大恶极,顶风作案!现已锁拿下狱,抄没家产。判流三千里,遇赦不赦!妻孥没入官籍!”

    “临江府分馆采办副手钱某,勾结药商,以霉烂草药充上品,致数名病患延误病情。经匿名举发,‘纠风校尉’于其家中地窖起获赃银、劣药。其人于抓捕时持械顽抗,伤我校尉一人!罪加一等!就地正法!悬首医馆门前三日,以儆效尤!”

    “陇西分馆总管孙某,知情不报,包庇下属,更私匿门缝‘返还’之款八百两,意图中饱私囊!经总馆飞骑核对备案数目与实收不符,当场查获其夹墙藏银!革职查办,枷号示众于府衙门前,家产充公,永不叙用!”

    一桩桩,一件件,处理之快,手段之狠,远超以往!那血淋淋的判决,那“流三千里”、“就地正法”、“枷号示众”的字眼,如同蘸着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每一个尚存侥幸之心的人背上!

    一月之期,在无数人的煎熬、抉择、恐惧与最后的释然中,终于走到尽头。

    当最后一缕宽限的夕阳沉入地平线,“汇通”票号“莫氏清源”账房的大门轰然关闭,沉重的铜锁落下,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各地分馆总管门前那只沉默的铁箱,也被贴上封条,连同厚厚的登记册与未开封的油纸包裹,在总馆特使的监督下,被快马加鞭押送回京。

    京畿总馆,巨大的库房内。堆积如山的银箱、一捆捆贴着“返还”封条的油纸包,在灯火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芒。小桂、莫涵带领着最可靠的账房老吏,开始了浩繁的点验核销工作。算盘珠的噼啪声日夜不息,如同在为这场惊心动魄的“刮骨疗毒”奏响最后的乐章。

    肃杀的秋风渐渐止息,凛冽的寒冬尚未完全降临。这场由康西一案引爆、席卷全国莫氏女子医馆的“清源风暴”,历时数月,终告一段落。

    成效,是触目惊心,亦是焕然重生:

    蛀虫尽扫: 宽限期内,主动或被动返还的赃款,累计竟高达数十万两之巨!足以重建数座康西分馆。更有赵、钱、孙等顶风作案者,以自身血肉为后来者铭刻下不可逾越的红线。各地因贪墨落马的大小管事、采办、账房,名单之长,令人扼腕,亦令人拍手称快。

    规矩立威: 《十方铁律》与修订完善的《同仁戒勉令》,如同两道嵌入医馆骨髓的铁则,被高高悬挂于每一间药堂、每一座库房最显眼处。新选拔的采办,皆经层层考核,身家清白,且深谙新规之严苛,行事如履薄冰。三方核验、盲样抽检成为常态,账目清晰得可映照人心。

    仁心归位: 最显着的变化,在于那方小小的诊台与药柜。药屉再启,飘散出的是道地药材的馥郁醇香,而非陈腐霉味。坐堂大夫开方时,眉宇间少了顾虑,多了底气。前来求诊的贫苦病家,尤其是那些曾受劣药所害者,惊异地发现,同样的方子,抓出的药,色泽、气味、药效竟有天壤之别!感激的泪水,由衷的赞叹,重新流淌在医馆的门槛内外。那面曾蒙尘的“悬壶济世”杏黄旗,在秋阳的照耀下,被重新洗刷得鲜艳夺目,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仿佛在宣告一个清朗时代的回归。

    莫珺与小桂并肩立于总馆高高的阁楼上,俯瞰着下方秩序井然、药香弥漫的院落,以及门外络绎不绝、面带希冀的病患人群。寒风拂过面颊,却带着一种涤荡污浊后的清冽气息。

    “此一役,”莫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劫波渡尽的沉稳,“虽伤筋动骨,痛彻心扉,然腐肉已去,新肌方生。爹娘在天涯得知,亦当含笑。”

    小桂轻轻颔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千山万水,望向那对云游的神仙眷侣。她手中,紧握着刚刚点验完毕的最后一份“返还”账册。那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个惊心动魄的日夜,是迷途知返的侥幸,是顽抗到底的毁灭,更是一个百年杏林世家,以壮士断腕的勇气与刮骨疗毒的决心,为自己、也为天下信赖它的病患,赢回的一份沉甸甸的—— 新生。这新生,如同严冬过后,枝头悄然萌发的第一点嫩绿,脆弱,却蕴含着无穷的生机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