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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守夜人 第175章 揽闲事

    话音未落,车外传来中年妇人的哭喊声。一位中年妇人的鬓角霜白如秋雪,发根却透着新染的墨黑,像道仓促补上的裂痕。她跌跌撞撞扑向警车时,藏蓝色布衫的纽扣崩掉两颗,露出里面洗得泛白的汗衫,领口处缝着枚褪色的平安符——那是用姑娘小时候的红肚兜改的。病历本在风中翻开,精神科诊断书的日期停在三年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像朵枯萎的花。

    \"求求你们...\"她的膝盖砸在柏油路面,发出\"咚\"的闷响,手里的搪瓷杯滚出老远,杯身上\"奖给先进工作者\"的字样磕掉半边。妇人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渗着尘土,泪腺脱垂的眼袋垂在脸颊,像两只装满苦水的布袋。她的指甲劈裂出血,却死死攥着警车把手,指缝里还沾着没洗去的中药渍——那是给姑娘煎药时蹭上的。

    \"她爸爸走得早...\"妇人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去年又被车撞了...肇事车跑了...\"她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背影像张断了弦的弓,咳出的痰里混着血丝,落在姑娘脚边的白裙上。路人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头拴着枚银锁,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与姑娘腕间的铃铛是一对。

    姑娘在车内突然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妇人的银锁。她的瞳孔里金斑退潮般消失,灰蓝底色上泛起水光,嘴唇微动,发出含糊的\"妈...\"声。妇人颤抖着伸手,指尖掠过车窗玻璃,姑娘也同时将手掌贴上去,隔着一层玻璃,两个掌印叠在一起,像两片终于合拢的枯叶。

    \"是我的错...没看住她...\"妇人的额头抵在车窗上,白发被静电吸得竖起,\"她说要来找肇事车...我以为她好转了...\"病历本滑落在地,露出夹在里面的照片:年轻的姑娘穿着碎花裙,站在一座山牌坊下笑,身后是妇人挽着她的肩膀,两人都戴着同款银锁。

    周队推开车门,热浪裹着汗味扑面而来。妇人立即将鉴定书塞进他手里,塑料封皮上印着\"洪泽市精神病防治院\"的烫金字。路人探身望去,诊断栏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字迹被水痕晕开,照片上的姑娘穿着病号服,眼神空洞,与此刻在后座冷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上个月刚出院...\"妇人抹着泪,手指颤抖着划过\"限制民事行为能力\"的条款,\"她被豪车撞过...看见带数字的车就犯病...\"话未说完,被砸宝马的车主一把夺过本子:\"骗谁呢?精神病能精准砸单号?\"他翻动纸页的动作极快,金边眼镜滑到鼻尖,\"这鉴定日期是去年的!\"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穿t恤的司机举着手机冲过来:\"我有行车记录仪!她砸车时还数数呢!\"屏幕里,姑娘挥砖的动作确实规律,每砸一辆车就退后三步,嘴唇微动。路人盯着画面里她的脚踝,那里光洁无痕。

    \"让开让开!\"周队张开双臂挡住情绪激动的车主,警徽在汗湿的衬衫上蹭得发亮,\"按程序走!先登记损失...\"话未说完,姑娘母亲突然抓住路人的手腕,塞来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我家住在城西老小区...2单元301...求你们别送她去医院...\"她的掌心一片冰凉,指甲深深掐进路人手背,\"她没病...是被脏东西缠上了...\"

    路人猛地抽回手,名片上\"丧葬服务一条龙\"的字样刺得眼睛生疼。后座的姑娘忽然发出咯咯的笑声,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车窗。路人这才注意到,她所有指甲都涂成了暗红色,边缘磨损得厉害,像长期抓挠某种硬物所致。

    \"登记电话!\"周队将笔记本拍在引擎盖上,笔尖刺破了\"联系方式\"那栏。七位车主依次报出号码,路人发现他们尾号全是奇数,最后一个男人报出\"\"时,姑娘突然剧烈咳嗽,指节敲打车窗的节奏与数字音节完全同步。

    妇人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现金,颤抖着递给最近的车主:\"先赔三百...余下的我砸锅卖铁...\"钞票被风吹得散开,路人瞥见其中一张百元大钞边缘泛旧,编号尾号模糊不清。

    人群的喧嚣在热浪里蒸腾。周队捏着鉴定书的指尖泛起青白,纸页边缘被汗水洇出波浪形的褶皱。被砸宝马的车主盯着病历本上的钢印,喉结滚动着把质疑咽了回去。穿t恤的司机突然蹲下身,用袖口擦去姑娘裙角的玻璃碴:\"哎,姑娘这裙子料子挺贵的...\"

    \"得了,\"金表车主突然挥挥手,墨镜滑到鼻尖露出倦怠的眼,\"算我倒霉。\"他把行车记录仪存储卡掰成两半,金属碎屑掉进排水沟,\"上个月刚给山区小学捐过款,就当积德了。\"人群中响起稀落的笑声,几位车主互相拍拍肩膀,车钥匙在指间转出清脆的响。

    \"我那车贴了隐形车衣,\"戴棒球帽的男人冲姑娘眨眨眼,\"正好找4S店免费补个漆。\"他的皮卡后斗堆着儿童玩具,后备箱贴的\"熊孩子出没\"车贴被阳光晒得褪色。路人注意到,所有散去的车主经过姑娘身边时,都刻意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醒某种易碎的东西。

    姑娘母亲突然跪了下来,白发扫过发烫的地面。周队慌忙伸手去扶,警服纽扣刮过她鬓角的银丝:\"阿姨您别这样!\"妇人抬头时,眼角的泪在皱纹里积成小水洼,她从帆布包掏出把水果糖,硬塞进路人手里:\"给、给你们添麻烦了...\"玻璃纸在阳光下发出\"沙沙\"响,糖果上印着褪色的卡通小熊。

    \"快起来,别晒着。\"穿西装的男人递来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拧开,\"我妈也有类似的病...理解的。\"他的公文包拉链敞开着,露出半截病历本,诊断栏\"阿尔茨海默病\"的字迹被阳光晒得模糊。姑娘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袖口,指甲在衬衫上留下淡红的印子,却在男人惊惶后退时,轻轻说了句:\"谢谢。\"

    人群散尽时,十字路口只剩警车和几辆未开走的轿车。周队靠在车门上擦汗,警徽在胸口晃出柔和的光。路人望着姑娘母亲搀着女儿走向公交站的背影,发现两人的肩膀都微微颤抖,却始终紧紧相依。姑娘的白色连衣裙在风里飘起一角,像折断翅膀的蝴蝶。

    \"上车吧。\"周队扔来瓶冰镇汽水,拉环弹飞时发出\"啵\"的轻响,\"这案子...就这样结了?\"汽水在掌心沁出凉意,路人望着姑娘母女消失的街角,忽然想起刚才接过的水果糖——糖纸内侧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对不起,谢谢\"。

    引擎的震动里,路人回头看向十字路口。阳光把所有车辙晒得发白,却在姑娘砸过的每辆车引擎盖上,留下形状相似的凹痕——不是砖头的棱角,倒像是某种柔软的东西,轻轻按出的、带着歉意的痕迹。

    车窗外,蝉鸣声突然铺天盖地。路人剥开糖纸,水果糖在舌尖化开酸甜的滋味。他望向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这灼人的夏日,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让人想轻轻叹气的、温柔的温度。

    蝉鸣声中,姑娘攥着砖头的手指泛出青白,指缝间还卡着细小的玻璃碴。她母亲拽了拽女儿的袖口,轻声哄道:\"小宁,把砖给警察叔叔...\"话音未落,路人已跨前半步,掌心朝上:\"我来。\"砖块递接的瞬间,他触到姑娘手腕内侧——皮肤下的脉搏跳动极快,像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烫。\"路人下意识缩回手,砖块表面还带着阳光的余温。姑娘忽然抬头看他,瞳孔在阴影里缩成针尖,嘴角却浮出个僵硬的笑。妇人慌忙挡住女儿的视线:\"她、她从小就固执...\"话未说完,已被路人眼中的认真堵住。

    \"阿姨,她受过惊吓吗?\"路人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姑娘后颈。那里光洁如常,却有层薄汗,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妇人的瞳孔突然收缩,帆布包带从肩头滑落:\"你怎么知道...?四年前她在翔程国际值夜班,回来就开始说胡话...说电梯里有穿灰袍的人...\"

    砖块在路人掌心发烫,他想起昨夜新闻里那栋废弃写字楼——外墙爬满藤蔓,玻璃幕墙映着诡异的天光。姑娘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虎口:\"单号...十三楼...\"话音未落,被母亲猛地拉开。妇人从包里掏出褪色的红包,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符纸:\"这是道观里求的...可总觉得她被什么缠住了...\"

    符纸上的朱砂字洇成淡粉云翳,\"镇邪\"二字的笔画蜷缩如受惊的蛇。路人的指尖摩挲着纸边焦痕,想起古籍里的断句:\"邪祟附骨者,目现灰蓝,见阳数则癫。\"他摸出磨秃的签字笔,金属笔帽在掌心压出红印,烟盒背面的纸纤维被笔尖戳得透光,\"城西老街7号\"的笔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细长的墨痕,像道紧急画出的符。

    \"找李师父。\"他将烟盒塞进姑娘掌心,看见她指甲缝里的黑泥正逐渐褪成普通的尘土色,\"门前老槐树。\"姑娘的睫毛剧烈颤动,灰蓝瞳孔里闪过细碎的光,像积雪融化时露出的春水。她突然攥紧烟盒,指节泛白,烟盒边缘刺破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符纸上,淡粉朱砂竟瞬间转红,\"镇邪\"二字笔锋陡现,如同刚用鲜血写成。

    妇人接过烟盒时,手指碰到他腕间的红绳——那是当兵时在边疆寺庙求的平安结。\"您别怕,\"路人后退半步,警服在风中轻晃,\"我不是坏人。\"姑娘忽然盯着他的红绳笑了,这次的笑容里竟有了丝暖意,像冰雪初融时的溪流。

    上车前,路人回头望去,见妇人正对着烟盒上的地址默念,姑娘则安静地坐在花坛边,砖头被摆成小塔状,在夕阳里投下圆圆的影子。周队发动车子时,他看见后视镜里的姑娘举起手,指尖对着警车轻轻摇晃,像在挥别某个短暂的、温热的梦。

    \"又揽闲事?\"周队屈指弹了弹矿泉水瓶,瓶盖\"咔嗒\"迸出时带起细水珠,在夕阳里划出银线。他拧瓶身的指节泛白,警服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红绳——那是三年前在象背山搜救时,姑娘塞给他的平安结。矿泉水递到半路突然顿住,瓶身凝出的水痕顺着掌纹流进袖口,湿了半截藏蓝布料。

    路人接过水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度——凉得反常,像刚从停尸房的冰柜取出。他望着窗外,姑娘的白裙碎片还在街角飘着,被晚风卷上霓虹招牌,像朵误入尘世的纸花。\"您说...\"他拧开瓶盖的声音混着引擎轰鸣,\"要是每个病人都能遇到愿意听他们说话的人...\"

    周队的刹车踩得突兀,AbS泵的震动顺着脚底窜上脊椎。远处翔程国际大厦的玻璃幕墙正熔金般燃烧,十三楼的窗口却渗出阴鸷的黑,像只瞳孔在暮色中放大的眼。他的喉结滚动,目光死死钉在那片黑暗上,直到大厦轮廓被夕阳浸成血色,才发现自己掐扁了矿泉水瓶,凉水顺着指缝滴在警号牌上,冲走了\"7\"这个数字的最后一笔。

    这一天的警情本就琐碎:宠物狗扰民、菜贩占道争执、商场退换货纠纷。但当他们处理完最后一起邻里吵架,已是月上柳梢。路人揉着发酸的肩膀,看见办公桌上摆着个塑料袋——里面是块砖头,和半颗水果糖。

    手机忽然震动,收到条陌生号码的短信:\"砖放下了,谢谢。\"附带的照片里,姑娘坐在老槐树下,李师父正往她腕间系新的红绳。背景里的夕阳暖得像蜜,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泡得软软的。路人笑了笑,把砖头放进物证柜,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抽屉最深处。

    窗外,夏夜的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他摸出旧怀表,表盘内侧刻着斑驳的字迹:\"人心如砖,虽重且冷,却能搭起通向光的路。\"远处,翔程国际大厦的LEd屏突然熄灭,玻璃幕墙在月光下映出城市的剪影。黑暗中,唯有十三楼的窗口透出点微光,像枚即将坠落的星子,终于在黎明前闭上了眼睛。